梅香说:“这个再说吧,其实那里山青水秀,蛮好的,我都住惯了,还不想下山呢。完婚就不必了,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怕挑起屎来臭呢。”
林呈祥说:“梅香也怪,以前为置一分田,起早摸黑嘴巴里省,费多少心,下多少力?如今给她一份田土,她倒看不上了。”
梅香说:“不是看不上,便宜得来的田地总觉不稳当的,今天给了你,明天也许收回去。再说田里能赚几个钱?不如我在山上随便捡点山货挖点药材呢。”
覃思红说:“亲外婆你是不要急着下山,我还想到你那去耍,当几天山大王!所以呀这消息不见得有多么好。”
梅香说:“消息当然是好消息,有它亲外婆就不是地主婆了。”
覃思红小嘴一噘:“我从来就没觉得亲外婆是地主婆,你一点也不像啊!好了,不跟你们说了,我要上学了!”说着,从背篓里抓了几把板栗用衣襟兜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覃思红一走,覃玉成和小雅忙把林呈祥和梅香邀进屋,沏上茶,四个人絮絮叨叨地拉家常。梅香收起笑容,抓住小雅的手说:“小雅,玉成,按说今朝我应当好高兴的,可是我还是怕高兴早了。覃琴好多年没见我了,她嫌我这个地主婆的娘!我不怪她,我晓得她心里苦。可我心里就不苦么?我想她呢,有时一个人在山上,望着月亮睡不着觉,唉,我眼泪那个流哇,像屋檐水滴个不住。如今我摘了帽了,不会影响覃琴革命进步了,她应当不要避嫌了,可是怕她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呢。”
覃玉成安慰道:“毕竟是亲生骨肉,她会认你的,你不用急。”
梅香说:“脑壳上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我哪能不急?就怕哪天她还没认我,我就抻腿了呢。”
林呈祥插嘴说:“梅香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想去酉山垭看看覃琴,把摘帽的消息告诉她,也好给覃琴一个台阶下。所以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
覃玉成说:“我们有什么不同意的?你们是她亲爹娘,应该啊!只不过路途遥远,最好跟覃琴打个招呼,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再说也免得扑空。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给她打个电话。”
梅香连连称好。
四个人便相跟着去了十字街口的邮电局。覃玉成挂了覃琴的长途电话,在长椅上等了一会,就按照喇叭里的提示,进了一个电话间。梅香透过玻璃门看见他在里面对着话筒说话,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过了一会,覃玉成出来了,梅香迫不及待地问:“覃琴的意思?”
覃玉成摇摇头:“她不同意你去看她。”
梅香脸一阴:“你没说我摘帽了?”
覃玉成说:“说了。”
梅香问:“她怎么说?”
覃玉成顿了顿才说:“她说,没摘帽是地主,摘了帽是摘帽地主。”
梅香张口结舌,双膝一软,竟然瘫倒在地,昏厥过去。林呈祥和小雅急忙将她搀起,放到长椅上。覃玉成解开梅香的棉衣领子,轻轻地掐她的人中穴。梅香猛咳几声,终于苏醒。她也没看清面前是谁,一把抱住覃玉成就哇哇大哭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覃琴不久就会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是春天了,后院石阶上的青苔开始泛出浅绿,柚树鼓起了花苞,孤独的猫在深夜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叫。一天,覃玉成正在店子里教覃思红弹琴,脑壳忽然像被猛击了一掌,嗡嗡作响,一时竟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他闭上眼睛静了一会,眩晕感才慢慢消失。他心里发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预感有事发生了。
这天下午,那件事就向他走来了。一个秃了顶的男子夹着一个皮包来到了南门坊杂货店,他说,他是酉山垭公社的主任,姓张,是覃琴书记的同事。覃玉成镇定地给他沏茶,听他的下文。张主任说,覃书记出事了。覃玉成不吱声,只是看着他泛红的面颊和两片油亮的嘴唇(他中午在街上喝了酒吃了肉吧?),等待着那件事的真相。张主任说,噢,你也不要太担心,也不算太大的事。事情是这样的,覃书记这个人思想一向是很正统的,很革命的,扎根乡下几十年,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所以呢现在有点转不过弯来。怎么说呢,对新时代不理解,有抵触情绪吧。私下也跟我发过牢骚,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前不久在县委党校学习,她突然冲到台上去,抢过麦克风大喊过时的革命口号,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啊,什么反对复辟继续革命啊,搞得秩序大乱!这怎行呢?主持会议的同志就去抢她手中的麦克风。她不肯给,两人就扭成了一团。
一来二去,她不知怎么就跌倒了,脑壳在讲台上磕了一下……她磕破头了?没有没有,只是起了一个包,到医院做了检查,脑壳里面一点事没有。只不过她……覃玉成问,她哪么了?张主任说,她不认得人了,所有的同事熟人一个都不认得了,连自己是谁她都不晓得了。她人在哪?人在省人民医院呢,是县里专门派车送去的。请了最好的医生,做了全面的检查,身体器官都没问题,可是医生说,她得了心因性失忆症,现在还没有效的治疗手段。麻烦的是,她情绪很不稳定,行为失控,有时大喊大叫,守护的同志稍不留神,她就跑掉了。她是无法继续工作了,可我们公社也人手有限,无法专门派人守护她,嗯,好像也没这方面的规定吧?其实呢早该通知家属的,只是覃书记这个人嘴巴太紧了,从来不说家里的事,居然没人晓得她家的具体地址,有什么亲属,后来公社秘书撬开了她的房门,找到了您给她的信,我才找到您这儿来的。医生建议送她回家,由家属来监护她,经常跟她回忆回忆过去的事,有助于她恢复记忆。所以呢我特地先过来证求您的意见……您是她爹吧?
覃玉成脑壳里嗡嗡响,听不清张主任的话了,起身说,我这就去省里接她回来!主任按住他,说这倒不必,打个电话要县里派车送她回莲城就是,你就在家等吧。说罢,张主任就匆匆离开了。
覃玉成像个木菩萨坐在店子里,一动不动。小雅来了,抓住覃玉成的肩膀摇了几下,他才醒过神来。待他把覃琴的事说过之后,小雅也成了木菩萨。
覃琴是晚上九点多被一辆吉普车送回家的,一进大门,小雅就扑过去抱住她,哽咽着道:“覃琴你哪么这样子了啊,你还认识我吗?”
覃琴烦躁地推开小雅:“你是哪个?”
小雅泪就下来了:“我是你寄娘啊。”
覃玉成连忙拉开小雅:“别哭了,人回来了就好!”
覃思红也走拢来问:“你也不认得我吧?我是你女儿覃思红,我的名字还是你取的呢。”
覃琴很迷惑:“我有个女儿?我女儿为何叫这样的名字?”
覃思红说:“这要问你呵,取这么老套的名字。”
覃琴喃喃自语:“我老套还是你老套呢,这是个问题。”
覃玉成挽起覃琴的手,将她往楼上带,覃琴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侧脸盯着他:“你是哪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覃玉成就说:“你想想,你是不是有过一个寄爹?”
覃琴想想说:“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她很温顺地跟着覃玉成上了楼。楼上正好新腾出一间房,稍为打扫了一下,开好铺,就成了覃琴的卧室了。覃琴好像并不像张主任说的大吵大闹,行为失控,这让覃玉成感到欣慰。覃琴很安静,坐在房里几乎不说话,眼神虚空迷茫。只是,她不会自己吃饭,筷子也不会拿,小雅拿调羹喂她,她不张嘴巴,覃思红喂也一样。她好像忘记人还有吃饭的需要。奇怪的是,一换成覃玉成喂她,她就下意识地张开了口。但是,她还是不会吞咽,覃玉成做了很多遍夸张的示范动作,她才勉强地学着咽了几口。
梅香和林呈祥得到消息后,于第二天傍晚赶到了南门坊。既然覃琴得了失忆症,他们也没什么顾忌了,直接去了覃琴的房间。见了覃琴,两人自然开口就问,你还认得亲爹亲娘么?覃琴表情木然,也不说话,只是摇头。梅香紧紧抓着覃琴的手,见才四十岁的女儿一头短发花白枯干,宛若一蓬枯死的茅草,不禁伤心不已。琴儿,都怪娘,娘是个扫把星,是娘连累了你。天老爷你太不公平了,你惩罚我呵,你莫让我女儿受苦!覃玉成怕覃琴受刺激,赶紧叫小雅把抽泣的梅香拉到隔壁房间去了。
吃过晚饭,两家人聚在一起,商量以后如何照顾覃琴。梅香提出,带覃琴去黑虎山跟她住。那里空气新鲜,安静,除了鸟叫就没有别的声音,有利于覃琴静心休养。山顶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洞门一关,就没有别的出路了,也不怕她跑到哪里去。再说覃玉成和小雅每日要站柜台做生意,还有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覃思红需要照顾,忙不过来呢,覃琴母女已经让寄爹寄娘操心多年了,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现在是亲爹亲娘出份力尽份心的时候了。亲生母女天天耳鬓厮磨,也许慢慢慢慢会回忆起小时候的事。
覃玉成思忖片刻,觉得对覃琴有益,就同意了梅香的安排。
夜深了,覃琴在房里转来转去,迟迟不睡。覃玉成本想将房门反锁,又怕刺激了她,只好让别人先歇了,自己搬条板凳坐在门口陪着。林呈祥过意不去,在床上躺了一会又爬起来陪着他。两个男人望着黑黢黢的院子,闻着柚子花忧郁的香气,一时沉浸在深沉的寂静里。
后来林呈祥说:“玉成,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覃玉成问:“我哪么了?”
林呈祥点燃一支烟猛抽,又说:“听说,小雅流过一次产?”
覃玉成说:“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你不说我早忘记了。”
林呈祥说:“你们要不得,做这样的事,让我良心一世都不安。”
覃玉成说:“你莫想歪了,小雅流产是怕年龄大生产有危险,跟带思红没关系。”
林呈祥拍拍他的肩,缄默不语了。
翌日早晨,吃过早饭,小雅收拾好了覃琴的换洗衣物,覃玉成挽起覃琴的手,带她出门。跨出门槛,覃琴不肯走了,说:“你们是谁,你们要带我向何处去?我可坚决不往资本主义的邪路上走!”
覃玉成赶紧说:“这条路是社会主义呢。”
覃琴怀疑地说:“上面有红头文件?伟大领袖有指示?”
林呈祥连忙说有,都已经传达过了,指示说覃琴是个好同志,要她跟着亲爹亲娘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覃琴又问:“覃琴是哪个?”
梅香牵住她的手:“覃琴就是你啊!”
覃琴说:“是吗?那我就应当落实好上级指示精神,走吧。”
众人这才吁了一口气,簇拥着覃琴下了楼,去了北门外的汽车站。
林呈祥和梅香带着覃琴坐早班车到了大洑镇,然后进了黑虎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快擦黑的时候,才上了黑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