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秋之夜,覃玉成把月琴抱在怀里,才弹了《戏鸳鸯》的第一句,强烈雄壮的交响乐突然越窗而入,如同咆哮的浪涛,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将他和他的月琴声完全淹没了。交响乐出自南门坊对面电线杆上新装的高音喇叭,由窗后的墙壁反射而来,其声音之洪大,恍如那只有根长舌头的铁喇叭直接抵在耳朵上。曲调是老少皆知逢人会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他一阵耳鸣,就听不见自己弹奏的琴音了,只好叹息一声(同样,他也听不见自己的叹息),将月琴挂到了墙上。
哪知这么一挂就是多少年。
其实高音喇叭也不是时时在叫,除了临时播放最高领袖的最新指示外,它一般一天只叫三次,一次只叫一两个小时,他还是有机会弹月琴的;他也不是怕人家说他弹靡靡之音,唱黄色小曲,他关起门来弹唱,关别人屁事?问题是他再抱起月琴就觉索然无味了。是他老了,又没有茶馆可去了,他就没兴趣了?不晓得,反正慢慢慢慢他就把心思全放在了做生意和忙家务上,几乎不去摸月琴了。
但那只铁灰色的高音喇叭任凭日晒雨淋,一直兴趣盎然,不是放乐曲喊口号就是读社论播会议通知,你若躲在家里它就将万人大会的现场声音送到你耳朵里来。后来它唱起了里格农格的革命样板戏,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再后来半唱半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再后来的后来,它先用一个男人荡气回肠地朗诵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再用一个男人的漂亮嗓门反复地唱,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干一杯!覃玉成想起他在武汉参加曲艺汇演时的情景,忍不住嘀咕,我的月琴声由喇叭播出来,要比你们好听得多呢。到了更后的后来,喇叭唱起了一首软绵绵的歌,我的情爱,我的歌声,永远留在你的梦中……覃玉成当时就吓了一跳,这样的歌现在也能唱了?过去是要挨批判的啊!他竖起了耳朵,可是歌声突然中断了,像是被人剪了一剪子。他跑到门外一看,高音喇叭还在,可里面只有一些沙沙声,显然坏掉了。
第二天,第三天,覃玉成几次去看,它都在,可没人去修,它就这么哑掉了。
又过了一阵,就连哑掉的喇叭都不见了,有人拆掉了它。
南门坊就清静下来了。覃玉成惘然若失,这日跟小雅说:“门外那根长舌头,怎么说没它就没了呢?”
小雅说:“这么多年,你的耳朵还嫌没吵够?”
“就是吵够了,才一乍没了它,还不适应呢。”覃玉成说着替小雅拔掉一根白发,怅然道,“唉,你还记得喇叭刚响那会么,那时你好年轻,还怀得上伢儿,转眼间你就有白头发了,你好像就是被它唱老的呢。”
小雅噘噘嘴:“你呵,不要屙屎不出怪茅什,是唱老的么?是你不唱我才老的呢。你还弹得出豆来米发梭拉西么?你再冷落月琴,它不认得你了呢。”
覃玉成拿出月琴,拭去灰尘,调好琴弦,在楼廊上弹了起来。丁丁冬冬的悦耳之声顿时在院子里蹦跳不已。他的琴艺生疏了很多,但还没有荒废,慢慢慢慢地,他就找到了感觉,弹出了韵味,那些多年不曾谋面的曲子好像藏在他的指尖里,他一按弦,它们就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来。小雅也来兴趣了,拿出另一把琴,坐在一旁与他对唱起来。自然又是唱《双下山》,一时间,两人就变作了思春的小尼姑与少和尚,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绯红了脸,笑露了牙,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着,调笑着,沿着那条想象中的山路往下走。琴声如珠,跳跳蹦蹦地滚落一地,歌声呢像绸带一般从楼栏上悬下,袅袅飘荡,招摇不已。住户们被吸引了,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搬了板凳坐在后院,摇头晃脑聆听着久违了的曼妙之声……好了好了真好了,蓄起头发妙,好戴新郎帽。小幼尼,少和尚,你我下山去,同偕又到老!歌与琴嘎然而止,余音却绕梁不绝。观者都站了起来,冲着楼上鼓掌,喊叫。柚子树兴奋不已,抖得全身墨绿色的叶子簌簌作响,鸡们惊喜地举头四顾,太平缸里的水也颤出了圈圈涟漪。
覃玉成满面发烧,像醉了酒,就跟那次在武汉参加汇演一样,拉着小雅冲楼下鞠了一躬。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他瞟一眼小雅,噢,她的眼睛虽已被鱼尾纹包围,可仍清澈明亮,正快乐地闪烁不已呢。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就拦腰把她抱住了。小雅放肆抵他,快松开快松开,都五十大几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他说,笑什么话呀,我抱自己的堂客,又没抱别人的!他理直气壮,还想将她往怀里勒,但立即松开了——覃思红背着书包满面通红地出现在楼梯口。覃思红挥着手大叫:“外公外婆,你们又弹又唱,好听死了!平日哪么没听你们唱过啊?”
小雅嗔道:“小女伢忘性大!小时候你外公一弹月琴,你就在一边呆听痴听眼睛都不眨呢,就忘记了?”
覃思红丢下书包,从外婆手中拿过月琴:“我也要学,你们可得教我!”
覃玉成笑得眯了眼:“好好,外公亲手教你!你曾外公的一手好琴艺也该有个传人了!”说罢,他将板凳让给外孙女,手把手地教了起来。
已经上高中的覃思红学习紧张,作业又多,用于练琴的时间少而又少。覃玉成怕影响她的学习,也不要求她刻意去练,只是当她有时间也有兴趣操琴的时候,才指点几句。即便是这样,她的琴艺也进步飞快,她实在是太有悟性,一点就醒,一拨就通,指头又格外的灵巧,没过多久,她就能弹简单的曲子了。
覃玉成有些纳闷,跟小雅说,思红跟他并没有血缘关系,她的天赋都从哪里来的呢?莫非真的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人一亲就融会贯通了?小雅却说,你就莫烧包了吧,当初你即没人给你遗传天赋,也没亲人跟你近墨近朱,你不也弹唱得这么好?再说了,覃琴当年跟你那么亲,后来她去湘西你还特意送了她一把月琴,她名字里还有一个琴字呢,怎就没听她弹过琴?凡事啊只要你喜欢,就会有天赋,喜欢就是天赋。覃玉成信然,不过,覃思红从小耳濡目染,还是他这个寄外公影响了外孙女的喜好,说到底,她的天赋还是传承于他啊!
他暗自发笑,很开心,很快乐。
这日覃思红回家吃午饭,嘴巴一揩又要去抱月琴,覃玉成制止她:“思红,中午就歇着吧,别影响了学习成绩!”
覃思红说:“不碍事,反正我想上大学音乐系,弹会琴,既是休息又是练习,一方二便,等专业考试的时候我还想抱着月琴去露一手呢!”
说着覃思红就坐到楼廊上,架起腿,抱起琴,有模有样地弹起来。覃玉成坐在一旁,怎么看都觉得她的身姿像极了年轻时的小雅,而她细眉微蹙的专注神态又如同覃琴脱下的壳。覃玉成把他的感觉跟小雅一说,小雅就道:“唉,覃琴这女伢,人难得回来不说,信也难得有一封,早忘记这个家了。”
覃玉成说:“她的革命工作忙嘛,只要她过得好就行。”
小雅说:“好什么好啊,快四十了还是孤身一人!”
听小雅这么一说,覃玉成就沉默了。覃琴生下女儿走后,也回来过几次,不过都是到省城或外地开会顺便回来看看的。到家后除了带带女儿,不咸不淡地与寄爹寄娘聊聊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看文件做笔记。至于她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则讳莫如深,闭口不谈。他们对她唯一的了解是,她已经不教书了,当上了酉山垭公社的党委书记。而这消息也并不是覃琴告诉他们的,是那年覃玉成偶尔从一份报纸上看到的——覃琴参加了省里的学习继续革命理论先进分子代表会,她做了典型发言,报上登了她的相片。她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覃玉成真是难以想象。可是工作再好也代替不了婚姻,他们多次劝她找个对象成个家,她总是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以后再说吧。这以后一后就后到了现在,她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以后呢?他们不能不为覃琴担忧。
看着覃思红的脸蛋,听着蹦跳如豆的月琴声,覃玉成想起了覃琴的小时候。那时他和寄女是多么贴心贴肺啊,谁知长大了会变得如此隔膜呢?现在,他聊以自慰的是,覃琴给他留下了一个好外孙女。覃思红不仅喜欢弹月琴,和他很亲密,而且性格也活泼开朗,她随便撒个娇,就能让你把任何烦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
他沉醉在外孙女尚显稚拙的琴声里,嗅到了好闻的炒米的香味。
月琴声中,楼梯咯吱作响,有脚步往上升。梅香出现在楼梯口,接着林呈祥也露了出来。因为有覃思红的连系,现在两家人是常来常往了。梅香不再避讳有人看到她,因为几乎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记得她这个逃亡地主了。每过一段时间,梅香就要带着山货土产来莲城看外孙女。
覃玉成冲梅香招招手,又指指覃思红,示意她在弹琴呢,先别打扰她。梅香和林呈祥便轻手轻脚地走拢,放下背篓,悄悄地站在一旁。覃思红弹完一曲,回眸一笑,将月琴往覃玉成怀中一丢,扑到梅香胸前,搂住她的颈子叫道:“亲外婆亲外公你们又来了!”为了以示区别,又以示抚慰,覃思红自作主张叫梅香与林呈祥为亲外公与亲外婆,而在叫覃玉成与小雅时,则将原有的寄字省略了。
小雅在一旁说:“好了好了,莫肉麻了,也不怕另外一对外公外婆嫉妒啊?”
覃思红立即回头搂住小雅亲了一口:“外婆莫急,我会平均分配的嘛!”
梅香便笑道:“这女伢也不晓得前八辈子修了什么福,让两对外公外婆来疼她!”
覃思红调皮地道:“那今天亲外婆又拿什么来疼我啊?”
梅香指指背篓:“有呵,有板栗、薯糖,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覃玉成便问:“什么好消息有天大啊?”
林呈祥说:“是这样的,昨天碰到季为民——噢,他又到我们大洑镇临时蹲点去了——他特意告诉我,中央作了决定,凡多年来遵纪守法,老实劳动的地主分子都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公社社员的待遇。梅香的户口一直没销的,她可以回来,还可以承包一份责任田。”
覃玉成双手一拍:“哎呀,这好消息比天还大呢,太好了!”
小雅也喜逐颜开:“就是就是,以后梅香就不用躲躲藏藏了!梅香,那你赶快搬下山来跟林师傅完婚吧,那黑虎山又远又偏僻又冷清,怪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