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说:“那些造反派长不了的。”
季为民又问:“你哪么晓得长不了?”
覃玉成说:“你是官府的人啊,从古至今,有谁搞得赢官府?”
季为民苦笑一下:“你呵,还是老观念,以古度今,不过,你这种话千万别对别人讲,会给你戴上反革命帽子的!”
划子到达大洑镇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覃玉成带着季为民摸进一方晴,敲开了林呈祥的门。林呈祥刚揉醒眼睛就盯着季为民看,问:“你还认得我么?”
季为民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记不起来。”
林呈祥说:“既然你不认得我,那我也不认得你。”
覃玉成听出了林呈祥的情绪,忙将嘴巴凑在他耳边把来意说了。
覃玉成话还没完,林呈祥就打断他道:“玉成,我晓得你要我把他藏到哪去,可是我不能做,我不愿帮一个都不认得我的人,这不关我的事。”
覃玉成忙说:“时间过了这么久了,再说人家一个副市长,脑子里装多少事,不认得你也情有可原。他不认得你,你认得他呵,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林呈祥脑壳一偏:“我宁愿救一个我不认得的人!”
这时,季为民总算记起来了,赶紧说:“我想起来了,你叫林什么来着,以前是一方晴的伞匠,当年我还动员你参加土改来着!”
林呈祥说:“岂止是动员我参加土改?还动员我上台斗争梅香,逼得她只好弃家逃跑,没想到你也有要逃跑的一天吧?你不是说要响应党的号召么,你逃什么逃呵,你这是逃避斗争,对抗文化大革命你晓得么?”
季为民垂下头:“对不起,当年搞土改,有些事是做得过火了点。”
林呈祥鼻子哼哼:“过火了点?有些火不烧到自己头上是不晓得疼的,哪里来请回哪里去吧,我不打你的报告,就不错了。”
覃玉成有点恼了:“林呈祥,你不晓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林呈祥说:“斗争梅香的时候,他们晓得这句话么?”
覃玉成说:“不管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不是求你救土改工作队长,也不是求你救副市长,我是求你救救我的师兄!不看僧面看佛面,当年你跟梅香睡觉我都没跟你计较过,这点面子你都不给?”
这话就很重了,重得林呈祥都张口结舌了。
季为民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装扮成农民的样子,跟着林呈祥出了镇子,进了黑虎峡。大雾笼罩,白茫茫的一片,无法看清十米以外的景物,他只顾盯着林呈祥浮动的背影和脚下起伏的小路,一路紧走。到底年岁不饶人,才走了三五里路,他就汗流浃背腿酸腰痛了,忍不住就问:“林师傅,你带我到哪里去,还有多远呵?”林呈祥没好气地说:“想活命就莫问,愿跟我走就走,不愿走你可以回去。”
季为民只好一味地走。临近中午时分,雾气慢慢地散去,峡谷两侧峥嵘的山峰露了出来,他的记忆也清晰了,脑子里回荡起一阵似曾相识的枪声。到了谷底,林呈祥让他脱了蓑衣斗笠,掏出一条布绑在他头上,蒙住他的眼睛。他叫道,你这是干什么?林呈祥不理他,削了一根细棍塞在他手里,抓了另一头,拉着他往前走。季为民只好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他感觉下了一道坎,到了溪里,因为脚踩到了软软的沙,又踢得卵石砰砰响,接着他按照林呈祥的吩咐匍匐了身子,爬进了一个山洞。他们丢掉了木棍。他循着林呈祥发出的声音往前爬,林呈祥不时地伸手拉一下他,以调整他的方向。他悄悄将蒙眼布拨开一点。但他只能看黢黑的洞壁和林呈祥模糊的身影,还有一片晃动的手电筒光。
他们弯来绕去爬了半天,穿过一道狭窄的木门,到了一个敞亮的山洞里。林呈祥除去绑在季为民头上的布条,瓮声说,你就安心藏在这里吧,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不过我警告你,不许出门去,山肚子里像迷宫,到处是岔洞,你进去了是走不出来的!说完,就退出门外,扣上门走了。
季为民揉了揉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小心地走到洞口边缘。他发现这洞在高高的悬崖上面,洞口被垂挂的藤萝遮去了大半,十分的隐蔽。他居高临下地认出了这条峡谷,认出了峡谷间那条细若牛绳的小路以及卧在路边的那块巨石——那年剿匪时,他不就是在它的后面躲避土匪的枪弹么?回过头来,他发现洞壁下有个地铺,堆着厚厚的稻草,只是没有铺盖。他想他是到了黑虎山土匪的旧巢里来了。当然,土匪是早就没有了,他用不着担心。他终于为自己暂时避开了凶险而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倒在稻草铺上,让紧张酸疼的身体松弛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
又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
醒来就发现他躺在被窝里——地铺的稻草上已铺好了垫的与盖的,旁边放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有一钵雪白的米饭,还有两碗小菜,煮南瓜与豆豉炒辣椒。手往饭上探探,还是热的。他享用了竹篮里的所有食物,将碗上沾的菜汁都舔干净了。他打了两个饱嗝,坐在铺上等人来收拾东西,他应当认识他,更应当感谢他。
可是没等到那个人来,他又睡着了。他太累了。等到他再次醒来,天已黑了,那只竹篮也不见了。洞外黑黝黝的一片,只听见风吹藤叶的簌簌声,细密的虫鸣声,峡底潺潺的溪水声与夜游鸟的啼号声……第二天早晨,小木门的吱呀一声把季为民惊醒。他向门走去。他看到一只手将装早饭的竹篮放在了门内,可没等他到达门前,送饭人已经将门关上了。
他急忙叫道:“你是哪个?”
门外那个人说:“你不需要晓得,晓得了你会吓一跳的。”
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季为民说:“当然需要,我不能连救我的人的名字都不晓得。”
女人说:“我不是为救你,是还玉成的情,你遭殃我才解气呢,你这种人就该尝尝这种有家不得回的味道!”
季为民疑惑不已:“你这么恨我?跟我有仇吗?你到底是谁?”
女人哼了一声说:“你不是抄了我的家么?你不是口口声声我是阶级敌人么?你逼得我躲在山上一十八年没回家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啊?”
“你是那个……梅香?”
季为民眼皮一跳,头皮就麻了。他没想到她还健在,还生活在这座山上。他隔着门缝觑觑那个鬼魂似的身影,鸡皮疙瘩布满了全身。梅香离去了,漆黑的洞道里回响着轻微的脚步声。
“对……对不起。”他喃喃自语,慢慢地垂下头去。
这么多年,她是如何活过来的?她老成什么样子了?他完全无法想象。他想和她聊聊,可梅香一直不跟他照面,她再没有进门。她显然不愿他看见她。每天的三顿饭,都是梅香开门放到门口,他自己拿来吃后,再将篮子放到门口去。即使在门口碰到梅香,他也无法看清她的面目,那小木门在洞内很深的地方,光线太暗。这样也好,他平静下来,开始适应这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每过一天,他就用一颗石子在洞壁上画一条杠。这是他向电影里坐牢的革命者学来的。他也有点像坐牢,但对他来说,此时关在牢里比呆在牢外安全。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欣赏着峡谷里的景色,沐浴着斜射而来的阳光或者飒然而过的秋风,回忆着种种往事。早知如此,带几本书来就好了,日子就更好打发了。若是有把月琴那就更妙,他不光可以借此找回弹奏月琴的感觉,还可以在音乐里将自己的前半生仔细回味一遍。如此一来,再长的孤独、再深的寂寞他都可以对付了。他坚信,莲城的乱象不会维持很久,以他对中国政治的理解,每个运动都会有纠偏的时候。他堂堂一个副市长,决不会步梅香的后尘,被放逐于这个时代之外。
事情果然如季为民所料,当他在洞壁上画下第十三道杠的时候,他听到林呈祥在峡底大喊:梅香!梅香!你把季为民带下来!林呈祥的声音粗砺洪亮,被峡谷的岩壁弹过来传过去。梅香随后进了门,叫他出去。洞内光线仍然很弱,但他总算看清了她:她居然显得很年轻,皱纹是有了,但脸色很好,很润泽,至少比他这个城里的干部好。
梅香领着他沿着暗道下山,没有蒙他的眼睛,所以比来时顺利得多。梅香不时地回头,用手电给他照路。一路上他看到许多钟乳石和林立的石笋,还有数不清的小岔洞。季为民心里轻松,脚下也走得快。快出洞时,他说:“梅香,你不蒙我的眼睛,就不怕我回去揭发你么?”
梅香瓮声说:“要揭发的话,蒙不蒙眼睛你都要揭发的。”
他说:“你不相信我的革命觉悟?”
梅香说:“我相信你这点良心还是有的吧,难道你真当官当得没点人味了?再说,你若是揭发,不怕拔出萝卜带出泥吗?”
季为民不言语了,梅香说得在理,也点中了他的疼处。
出洞后梅香把季为民交给了林呈祥,季为民想跟她说声谢谢,可她已经钻回洞里去了。
跟着林呈祥走出黑虎峡口,季为民惊奇地发现两辆吉普车停在路边,一群熟悉的面孔笑着向他围过来。他的妻子丁玉敏扬眉吐气地道:“为民,中央首长接见我市代表时有指示,说你本质上是个好同志,应当结合到革命委员会中来!市革委筹备组的同志们特意接你来了!”
季为民突然觉得秋阳特别耀眼,眼睛都晃花了。他镇定了一下,矜持地挥挥手道:“感谢中央首长关心,谢谢同志们,谢谢了!”在众人的拥簇下,他上了吉普车。车开出了老远,他才想起好像没跟林呈祥打招呼。回头一看,在吉普车扬起的黄尘里,林呈祥黑瘦的身影已经小成了一只蚂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