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欧阳东凤吴炯)顾允成(张纳陛贾岩诸寿贤彭遵古)钱一本(子春)于孔兼(陈泰来)史孟麟薛敷教安希范(吴弘济谭一召孙继有)刘元珍(庞时雍)叶茂才
顾宪成,字叔时,无锡人。万历四年,举乡试第一。八年成进士,授户部主事。大学士张居正病,朝士群为之祷,宪成不可。同官代之署名,宪成手削去之。
居正卒,改吏部主事。请告归三年,补验封主事。
十五年,大计京朝官,都御史辛自修掌计事。工部尚书何起鸣在拾遗中,自修坐是失执政意。给事中陈与郊承风旨并论起鸣、自修,实以攻自修而庇起鸣。
于是二人并罢,并责御史纠起鸣者四人。宪成不平,上疏语侵执政,被旨切责,谪桂阳州判官。稍迁处州推官。丁母忧,服除,补泉州推官。举公廉第一。擢吏部考功主事,历员外郎。会有诏三皇子并封王。宪成偕同官上疏曰:
皇上因《祖训》立嫡之条,欲暂令三皇子并封王,以待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臣等伏而思之,“待”之一言,有大不可者。太子,天下本。豫定太子,所以固本。是故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就见在论是也,待将来则非也。我朝建储家法,东宫不待嫡,元子不并封。廷臣言甚详,皇上概弗省,岂皇上创见有加列圣之上乎?有天下者称天子,天子之元子称太子。天子系乎天,君与天一体也;太子系乎父,父子一体也。主鬯承祧,于是乎在,不可得而爵。今欲并封三王,元子之封何所系乎?无所系,则难乎其为名;有所系,则难乎其为实。
皇上以为权宜云耳。夫权宜者,不得已而行之也。元子为太子,诸子为藩王,于理顺,于分称,于情安,有何不得已而然乎?耦尊钧大,逼所由生。皇上以《祖训》为法,子孙以皇上为法。皇上不难创其所无,后世讵难袭其所有?自是而往,幸皆有嫡可也,不然,是无东宫也。又幸而如皇上之英明可也,不然,凡皇子皆东宫也,无乃启万世之大患乎?皇后与皇上共承宗祧,期于宗祧得人而已。
皇上之元子诸子,即皇后之元子诸子。恭妃、皇贵妃不得而私之,统于尊也。岂必如辅臣王锡爵之请,须拜皇后为母,而后称子哉?
况始者奉旨,少待二三年而已,俄改二十年,又改于二十一年,然犹可以岁月期也。今曰“待嫡”,是未可以岁月期也。命方布而忽更,意屡迁而愈缓。自并封命下,叩阍上封事者不可胜数,至里巷小民亦聚族而窃议,是孰使之然哉?
人心之公也。而皇上犹责辅臣以担当。锡爵夙夜趣召,乃排群议而顺上旨,岂所谓担当?必积诚感悟纳皇上于无过之地,乃真担当耳。不然,皇上且不能如天下何,而况锡爵哉!
皇上神明天纵,非溺宠狎昵之比。而不谅者,见影而疑形,闻响而疑声,即臣等亦有不能为皇上解者。皇上盛德大业,比隆三五。而乃来此意外之纷纷,不亦惜乎!伏乞令皇元子早正储位,皇第三子、皇第五子各就王爵。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兄兄弟弟。宗庙之福,社稷之庆,悉在是矣。
宪成又遗书锡爵,反覆辨论。其后并封议遂寝。
二十一年京察。吏部尚书孙籥、考功郎中赵南星尽黜执政私人,宪成实左右之。及南星被斥,宪成疏请同罢,不报。寻迁文选郎中。所推举率与执政牴牾。
先是,吏部缺尚书,锡爵欲用罗万化,宪成不可,乃用陈有年。后廷推阁臣,万化复不与。锡爵等皆恚,万化乃获推,会帝报罢而止。及是,锡爵将谢政,廷推代者。宪成举故大学士王家屏,忤帝意,削籍归。事具有年传。
宪成既废,名益高,中外推荐无虑百十疏,帝悉不报。至三十六年,始起南京光禄少卿,力辞不就。四十年,卒于家。天启初,赠太常卿。魏忠贤乱政,其党石三畏追论之,遂削夺。崇祯初,赠吏部右侍郎,谥端文。
宪成姿性绝人,幼即有志圣学。暨削籍里居,益覃精研究,力辟王守仁“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说。邑故有东林书院,宋杨时讲道处也,宪成与弟允成倡修之,常州知府欧阳东凤与无锡知县林宰为之营构。落成,偕同志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辈讲学其中,学者称泾阳先生。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宪成尝曰:“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故其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由是东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
既而淮抚李三才被论,宪成贻书叶向高、孙丕扬为延誉。御史吴亮刻之邸抄中,攻三才者大哗。而其时于玉立、黄正宾辈附丽其间,颇有轻浮好事名。徐兆魁之徒遂以东林为口实。兆魁腾疏攻宪成,恣意诬诋。谓浒墅有小河,东林专其税为书院费;关使至,东林辄以书招之,即不赴,亦必致厚馈;讲学所至,仆从如云,县令馆谷供亿,非二百金不办;会时必谈时政,郡邑行事偶相左,必令改图;及受黄正宾贿。其言绝无左验。光禄丞吴炯上言为一致辨,因言:“宪成贻书救三才,诚为出位,臣尝咎之,宪成亦自悔。今宪成被诬,天下将以讲学为戒,绝口不谈孔、孟之道,国家正气从此而损,非细事也。”疏入,不报。嗣后攻击者不绝,比宪成殁,攻者犹未止。凡救三才者,争辛亥京察者,卫国本者,发韩敬科场弊者,请行勘熊廷弼者,抗论张差梃击者,最后争移宫、红丸者,忤魏忠贤者,率指目为东林,抨击无虚日。借魏忠贤毒焰,一网尽去之。杀戮禁锢,善类为一空。崇祯立,始渐收用。而朋党势已成,小人卒大炽,祸中于国,迄明亡而后已。
欧阳东凤,字千仞,潜江人。年十四丧父,哀毁骨立。母病呕血,跪而食之。
举于乡,县令悯其贫,遗以田二百亩,谢不受。万历十七年成进士,除兴化知县。
大水坏堤,请振于上官不应,遂自疏于朝。坐越奏停俸,然竟如所请。屡迁南京刑部郎中,擢平乐知府。抚谕生瑶,皆相亲如子弟。因白督学监司,择其俊秀者入学,瑶渐知礼让。税使横行,东凤力抗之。以才调常州。布帷瓦器,胥吏不能牟一钱,擒奸人剧盗且尽。宪成辈讲学,为建东林书院。居四年,谢事归。起山西副使,擢南京太仆少卿,并辞不就。卒于家。
吴炯,字晋明,松江华亭人。万历十七年成进士,授杭州推官。入为兵部主事,乞假归。恬静端介,不骛荣利。家居十二年,始起故官。久之,进光禄丞。
天启中,累迁南京太仆卿。魏忠贤私人石三畏追论炯党庇宪成,落职闲住。崇祯初,复官。炯家世素封,无子,置义田以赡族人。郡中贫士及诸生赴举者,多所资给。尝输万金助边,被诏旌奖。
顾允成,字季时,宪成弟。性耿介,厉名节,举万历十一年会试,十四年始赴殿试。对策中有曰:“陛下以郑妃勤于奉侍,册为皇贵妃,廷臣不胜私忧过计。
请立东宫,进封王恭妃,非报罢则峻逐。或不幸贵妃弄威福,其戚属左右窃而张之,内外害可胜言!顷张居正罔上行私,陛下以为不足信,而付之二三匪人。恐居正之专,尚与陛下二。此属之专,遂与陛下一。二则易间,一难图也。”执政骇且恚,置末第。
会南畿督学御史德清人房寰连疏诋都御史海瑞,允成不胜愤。偕同年生彭遵古、诸寿贤抗疏劾之。略言:“寰妒贤丑正,不复知人间羞耽事。臣等自幼读书,即知慕瑞,以为当代伟人。寰大肆贪污,闻瑞之风,宜愧且死,反敢造言逞诬,臣等所为痛心。”因劾其欺罔七罪。始寰疏出,朝野多切齿。而政府庇之,但拟旨谯让。及得允成等疏,谓寰已切让,不当出位妄奏,夺三人冠带,还家省愆,且令九卿约束办事进士,毋妄言时政。南京太仆卿沈思孝上言:“二三年来,今日以建言防人,明日以越职加人罪,且移牒诸司约禁,而进士观政者,复令堂官钳束之。夫禁其作奸犯科可也,而反禁其谠言直谏;教其砥行立节可也,而反教以缄默取容。此风一开,流弊何极。谏官避祸希宠不言矣,庶官又不当言;大臣持禄养交不言矣,小臣又不许言。万一权奸擅朝,倾危宗社,陛下安从闻之?臣历稽先朝故事,练纲、邹智、孙磐、张璁并以书生建言,未闻以为罪,独奈何锢允成等耶?”疏入,忤旨被责,三人遂废。寰复诋瑞及思孝,其言绝狂诞,自是获罪清议,出为江西副使。给事中张鼎思劾其奸贪,寰亦讦鼎思请寄事。诸给事中不平,连章攻寰,寰与鼎思并谪,遂不复振。
久之,南京御史陈邦科请录用允成等,不许。巡按御史复言之,诏许以教授用。允成历任南康、保定。入为国子监博士,迁礼部主事。三王并封制下,偕同官张纳陛、工部主事岳元声合疏谏曰:“册立大典,年来无敢再渎者,以奉二十一年举行之明诏。兹既届期,群臣莫不引领。而元辅王锡爵星驾趣朝,一见礼部尚书罗万化、仪制郎于孔兼,即戒之弗言,慨然独任,臣等实喜且慰。不意陛下出禁中密札,竟付锡爵私邸,而三王并封之议遂成,即次辅赵志皋、张位亦不预闻。夫天下事非一家私议。元子封王,祖宗以来未有此礼,锡爵安得专之,而陛下安得创之!”当是时,光禄丞朱维京、给事中王如坚疏先入。帝震怒,戍极边。
维京同官涂杰、王学曾继之,斥为民。及是谏者益众,帝知不可尽斥,但报“遵旨行”。已而竟寝。
未几,吏部尚书孙鑨等以拾遗事被责。允成谓阁臣张位实为之,上疏力诋位,因及锡爵。纳陛亦抗章极论,并侵附执政者。帝怒,谪允成光州判官,纳陛邓州判官。皆乞假归,不复出。
纳陛,字以登,宜兴人。年十六,从王畿讲学。举万历十七年进士。由刑部主事改礼部。生平尚风节。乡邑有利害,辄为请于有司而后已。东林书院之会,纳陛为焉。又与同邑史孟麟、吴正志为丽泽大会,东南人士争赴之。
时与允成等同以部曹争三王并封,又争拾遗事者,户部主事滁人贾岩,亦贬曹州判官。投劾归,卒。天启中,赠允成、纳陛光禄少卿,岩尚宝丞。
诸寿贤,字延之,昆山人。既释褐,上疏愿放归田,力学十年,然后从政。
章下所司,寝不奏。既斥归。久之,起南阳教授。入为国子助教,擢礼部主事。
戚里中贵干请,辄拒之。遘疾,请告归,授徒自给。久之卒。
彭遵古,麻城人,终光禄少卿。
钱一本,字国瑞,武进人。万历十一年进士。除庐陵知县,征授御史。入台即发原任江西巡按祝大舟贪墨状,大舟至遣戍。已,论请从祀曹端、陈真晟、罗伦、罗洪先于文庙。出按广西。
帝以张有德请备大礼仪物,复更册立东宫期,而申时行柄国,不能匡救。一本上论相、建储二疏。其论相曰:
昨俞旨下辅臣,令辅臣总政。夫朝廷之政,辅臣安得总之?内阁代言拟旨,本顾问之遗,遇有章奏,阁臣宜各拟一旨。今一出时行专断。皇上断者十一,时行断者十九。皇上断谓之圣旨,时行断亦谓之圣旨。惟嫌怨所在,则以出自圣断为言,罪何可胜诛。所当论者一。
评事雒于仁进四药之箴,陛下欲见之施行,辅臣力劝留中。既有言及辅臣之章,亦尽留中不下。道吾君以遂非文过如此,复安望其尽忠补过耶?所当论者二。
科场弊窦,污人齿颊,而敢拟原无私弊之旨,以欺吾君。臣请执政子弟有中式而被人指摘者,除名改荫。又与见从仕籍者,暂还里居,俟父致政,乃议进止。
毋令犬马报主之心,不胜其牛马子孙之计。所当论者三。
大臣以身殉国,安复有家。乃以远臣为近臣府库,又合远近之臣为内阁府库。
开门受赂自执政始,而岁岁申馈遗之禁何为哉?所当论者四。
墨敕斜封,前代所患;密启言事,先臣弗为。今阁臣或有救援之举,或有密勿之谋,类具揭帖以进,虽格言正论,谠议忠谋,已类斜封密启之为,非有公听并观之正。况所言公,当与天下公言之;所言私,忠臣不私。奈何援中书之故事,启留中之弊端,昭恩怨之所由,示威福之自己。所当论者五。
我国家仿古为治,部院即分职之六卿,内阁即论道之三公。未闻三公可尽揽六卿之权,归一人掌握,而六卿又頫首屏气,唯唯听命于三公,必为请教而后行也。所当论者六。
三公职在论道。师,道之教训。今讲幄经年不御,是何师也?傅,傅之德义。
今外帑匮乏,私藏充盈,不能一为救正,是何傅也?保,保其身体。今圣躬常年静摄,尚以多疾为辞,是何保也?其兼衔必曰太子之师、傅、保,而册立皇元子之仪,至今又复改迟,臣不知其所兼者何职矣。所当论者七。
翰林一途,谓之储相。累赀蹑级,循列卿位,以觊必得。遂使国家命相之大任,仅为阁臣援引之私物。庸者习软熟结纳之态,黠者恣凭陵侵夺之谋。外推内引,珰阁表里。始进不正,安望其终?故自来内阁之臣一据其位,远者二十年,近者十年,不败不止。嵩之鉴不远,而居正蹈之;居正之鉴不远,而时行又蹈之。
继其后者庸碌罢驽,或甚于时行;褊隘执拗,又复为居正。若非大破常格,公天下以选举,相道终未可言。所当论者八。
先民询刍荛之言,明王设诽谤之木。今大臣惧人攻己,而欲钳天下之口,不目之为奸、为邪、为浮薄,必詈之为谗、为谤、为小人。目前之耳目可涂,身后之是非难罔。所当论者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