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强风袭来,几乎要把我们掀翻。虽然说有暴风雨,但那天的天空既美丽又透着恐惧。越积越厚的乌云像山一样聚集,低垂着,压向高高的塔楼。透过浓密的乌云可以看见云层的活动,云朵从四边八方聚集而来,彼此冲撞,却没有一个能逃离中心。
天空黑得像被浓稠的墨汁泼过,没有星星和月亮,更没有该出现的闪电。整个厄榭府被缭绕的雾气遮住了模样。而那雾气却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它带着微弱的光亮,闪闪烁烁,好似乌云下面和周遭的地面都忽暗忽明地闪着微弱的光。
“不,不要看,你不该看这个!”我颤抖着大声对厄榭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把他从窗边拽到座位上。“别再看了,那不过是寻常的电光现象,要不就是山中湖面瘴气弥漫的缘故。你身体不好,天气寒冷,快关上窗。这儿有部你喜欢的传奇,我念给你听。我们就这么一起度过这个可怕的夜晚吧!”我的声音也有些激动,我拿起了那本古书,那是劳施劳忒·坤宁爵士的《疯狂的盛典》,不过这可不是厄榭喜欢的风格,我那样说只不过是苦中作乐的说辞。
我的朋友厄榭十分孤高,思想空灵,而这书言语粗俗、想象力贫弱、而冗长内容无趣。但这是我手头仅有的一部书,我怀着一丝侥幸,也许这样荒唐透顶的情节能让眼下兴奋又罹患忧郁症的厄榭得到些许的解脱。在我所知的精神紊乱史上有类似的情况。如果能在他听故事的时候判断他是真的在听还是表面在听,我就可以庆贺自己的妙计成功了。
边想着,我已经念到最有名的那个段落了。它讲的是故事主人公埃塞尔雷德殚精竭虑地想和平进入隐士居所,失败后付诸武力强行闯进去的事。关于主人公使用武力的那段情节是这样:
“生性勇猛刚强的埃塞尔雷德灌了几杯酒后,借着酒劲不再与隐士多费口舌。隐士也是个固执倔强、心黑手狠的人。滴落在埃塞尔雷德肩上的雨点,昭示着暴风雨的来临,他立刻抡起手中的铁锤,照着大门猛砸几下,厚厚的门板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窟窿。他将套着臂铠的手伸了进去,使劲儿一拉,‘噼啪’一声,门被撕裂了。伴着干燥空洞的破裂声,木板被扯了个粉碎,那声音在森林里回荡着,让人心发慌。”
念完这段话,我吃惊地顿住了,因为我仿佛听见从府邸的某个角落传来模糊的回声,与文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虽然我很快就断定是自己过于激动而产生了错觉,但这样的巧合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与风吹打窗子,且混着嘈杂之音仍在加剧的风暴声相比而言,那细微模糊的声音真的不算什么。我很快就安下心继续念。
“英勇好战的埃塞尔雷德闯进门来,却不见那隐士的踪迹,不由得怒火中烧,暗暗地震惊。不过他看见一座黄金建造的宫殿,前面一条口吐火舌、通体鳞甲的巨龙正蹲守在那里。那座豪华的宫殿,就连地板也是白银铺筑而成的。放眼望去,墙面上挂着一个黄澄澄的黄铜盾牌,上面刻着:
唯勇士得入此门
唯屠龙取此良器
“埃塞尔雷德挥舞着铁锤与那巨龙搏斗,只见他一锤击中龙头,那龙头随之落地,滚到他的面前,尖叫着喷出一股毒气。撕心裂肺的叫声凄厉刺耳,埃塞尔雷德不得不用双手掩住耳朵,抵御着闻所未闻的可怕声音。”
念到这里,我听了一会儿,心中大为震惊。那一刻,就在我念完的那一刻,分明从老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微弱但刺耳的声音,那声音拖得很长,且听得出那是不寻常的尖叫或摩擦声。这难道还是巧合吗?读着那传奇作家的描写,脑海中正幻想着巨龙的尖叫声,耳边就立刻出现一丝不差的声音。的确,又发生了如此凑巧的事,我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但又要维持着足够的镇定,以免刺激到我那位神经敏感的伙伴。
尽管这短暂的几分钟内,厄榭的举止出现了奇特的变化,可是我仍不能肯定他是否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些声音。之前他缓缓地将凳子转开,身子侧对着我,面朝房门,瑟瑟发抖。他嘴里念叨着什么,头一直垂到胸口。他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眼睁得大大的,整个身体也开始轻微地左右摇晃。
我能肯定他没有睡着,我迅速将一切收入眼底,继续阅读劳施劳忒爵士的文章。故事进展到了更怪诞的地方:
“斗士避开了巨龙不甘的狂怒,他想起了挂在墙上的魔法黄铜盾牌。为了破除魔法,他移开横在面前的龙尸,勇敢地迈上城堡的白银地板,向盾牌走去。还没等他靠近,那盾牌就掉到他的脚边,砸得地板发出震天的声响。”
在我念出这些音节的同时,霎时间,就像是真的有个黄铜盾牌重重地落在地板上一样,外面清晰传来金属撞击时发出的特有的空洞沉闷的声音。我惊得六神无主,一跃而起。厄榭依旧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身体,我直直地冲过去,发现他正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地板。当我的手放到他的肩上时,他开始猛烈地战栗起来,嘴角浮现出一丝扭曲惨淡的微笑。
他结结巴巴地嘟囔着,声音急促而低沉,好像一个人在房间自言自语。我凑了上去,仔细辨明,却一下子理解了他话中的可怕含义。
“没听到?我可听见了,早就听见了,几分钟,几小时,不,这声音折磨了我好多天了。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说。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个可怜人,我什么都没做。我们,我们把她活葬啦!我们把她孤零零地留在棺材里,留在黑漆漆的地窖里。我不是说过我感觉敏锐吗?
“现在我告诉你,那是她在棺材里弄的动静,我都听到了,我好几天前就听到了。我不敢,我不敢说。可是现在,今晚……哈哈,埃德尔雷德……隐士的门破裂了,巨龙临死前的惨叫,盾牌掉在地上……哈!哈!你不如说她出来了,那是她撕破棺材的声音,是她推开地牢铁门的摩擦声,是她在黄铜廊道里挣扎的声音!我们,我们该往哪逃?难道她不会马上来吗?
“听,脚步声,老天,难道不是她来责问我吗?责问我的草率,你听,你仔细听。听到那上楼的声音了吗?听见她沉重可怕的心跳了吗?疯子!都是疯子!”他猛地跳起来,撕心裂肺地嘶吼:“疯子,告诉你,她就站在门外,就站在那里!”
从他口中发出的尖叫声,像是有种符咒的魔力。他用颤抖的手指着的那扇古旧笨重的黑檀木门,而那门竟然缓缓地裂开了缝隙。那是疾风刮开的,我刚想安慰自己。殊不知,那扇门外果真站着身形高挑的玛德琳小姐。她穿着白色寿衣,上面满是已经凝成块的血迹污痕。她瘦削的身体上到处都是苦苦挣扎的痕迹。她就站在那里,在门槛那里震颤抖动着,然后前后摇晃了一阵,伴随着低声的呻吟便重重地朝他哥哥的身上倒了下去。
她终于成了一具真正的死尸,而在这痛苦的一击中,厄榭跌倒在地。
他被吓死了,如他自己早先预料的一样。我胆战心惊,拼命地奔跑,我要逃出那间屋子,逃出厄榭府。直到踏上堤道,我才稍稍安心。
正在这时,我身后的厄榭府突然射出一束奇怪的光,仔细看才发现它来自天上那轮残红的满月。月光沿着古老的厄榭府垣壁的那条裂缝照了过来,弯弯曲曲地从屋顶向地面延伸。就在我凝视的时候,那裂缝兀地开裂,愈来愈宽,伴着震天惊地的巨响,高大的厄榭府崩裂为碎片。
那幽深阴冷的山中小湖,无声地淹没了已成残垣瓦砾的厄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