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众人却都默然无语。
许应骙原是两榜出身的二品大臣,学问是较好的,在这几个人中,也数他官阶最高。看了这首仙诗,他心中虽然明白,但觉得其中有两句诗,关碍至尊,不便详解,加上又有怀塔布、堃岫、溥颋等三位满大臣在侧,更加不敢妄言。在清末的高级官员中,满汉大员之间的互相猜疑,本是很严重的。清廷对汉族大臣极不放心,在军机处、总理衙门和六部衙门内都安插了大批满族大臣。每个部都设有汉满两个尚书,官职重叠,实际上也就是要分散汉族大臣的职权,对汉族大臣进行监视。而汉族大臣对同僚的满族大臣也都充满了疑惧的心理,谨言慎行,不敢露出丝毫的破绽。所以,他看了“仙诗”只是频频点首,却并不言语。
怀塔布是个不学无术的满洲旗人,对于汉语诗词一道,本来素无修养。他接过曾广汉抄给他的“仙诗”,左看右看,总是解不开其中的奥秘,只是捧着个圆滚滚的便便大腹,“唔”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另外几位侍郎,对这首“仙诗”的含义,也有看出了一些的,也有看不懂的,但因有他们的顶头上司、两位尚书在场,也都不敢随便开口。一个个只是搓手捻须,微微点头罢了。
最后,还是怀塔布把手一扬,道:“老神仙,还是你来解吧,你是通神的人,最懂得神意,还是你解的好。”
高玉峒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拱拱手道:“其实,列位大人都是很明白的,只不过都不肯说出罢了。依贫道理解,这位神仙的诗意,原是极好的。如今,有一批康梁之徒,总爱危言耸听。有一个什么《国闻报》,甚至还登了一张瓜分图,说什么我大清国的江山,很快就要被东洋西洋的列强所瓜分,就要亡国亡教亡种。这些胡言,真是可笑得很,完全都是杞人忧天,无稽之谈。列公请看,神仙讲得多么明白:何惧夷人枪炮厉,但恐萧墙起刀兵。洋人是不可怕的,最可怕的还是长毛捻匪、北方的马帮,南方的会党等那样的乱民,以及目前这些一味胡闹的维新之徒啊!”
许应骙、怀塔布听了,都连连点头。怀塔布又问道:“这两句的意思,倒是很清楚的,只是后面两句就难解了。”
高玉峒看了许应骙等众人一眼,才微微点头管道:“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不过,依贫道看来,用不着多久,列位大人就会完全明白的。”
许应骙听了,也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天机神意,不可妄测,尽人事以待天命,这才是我们为大臣者的本分。”
接着,怀塔布又把到颐和园去晋见老佛爷,受到老佛爷慰勉的情形,对众人讲了。众人听了,心中才宽慰了一些,然后纷纷散去。
只有那高玉峒未走,因后堂传出话来,说玉莲又被鬼怪迷住了,要请高神仙进去捉鬼。高玉峒听了,先还假意推辞了一番,说:“这是前世孽障,贫道已经尽了力了,既难根除,还是请老大人另请高明为好。”怀塔布却只是不依,劝道:“说哪里话来,小媳若非老神仙相助,早已没有命了。如今小媳身体无恙又添了子息。这都是老神仙的大功大德,老夫心中感谢不尽。现今不过十天半月,偶发一次,还要劳老神仙不惮烦劳,法力相助,根治之日,老夫一定感恩戴德,不吝重谢!”
那老道见怀塔布苦苦相留,并无疑意,自然也就乐心乐意地留下来了。这天夜晚,他在玉莲房中捉了“鬼”后,第二天,第三天,又被怀塔布的三姨太香玉、五姨太香怜轮流请去“种子”。他也都一一应承下来,在尚书府中搬神弄鬼,整天鼓捣了三天三晚,才满载着怀塔布的厚赏,回到白云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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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应骙看了“仙诗”后,从怀塔布府中回来,心情仍然十分沉重。午饭后,他又决定到刚被免职,正隐居在北京城内的原大学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兼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的府中去走走。
自从在甲午中日战争中,李鸿章被委派为特命全权大臣,到日本去同日相伊藤博文会谈,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以后,他便受到了举国公论的谴责,从此威信扫地,一蹶不振。后来,慈禧有意给他撑腰,又派他到俄京彼得格勒去参加俄皇尼古拉的加冕典礼,与俄国秘密签订了《中俄密约》。慈禧原来以为,通过这个行动,对外既可以借助沙俄以牵制日本;对内又可以恢复李鸿章的威望,恢复后党在中日战争中失去的声誉。谁知事与愿违,沙皇俄国突然背信弃义,出兵辽东,强占了旅顺大连等港口要塞。这样一来,也就更加激起了朝野清流和维新人士对后党联俄行动的愤怒。全国各地报章和爱国人士都纷纷斥责李鸿章为卖国贼,两次出卖国家主权,误国不浅。光绪也十分震怒,断然撤了李鸿章的直隶总督等职务,并把他赶出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这样一再受挫、众怒难犯的情况下,慈禧太后也只得装聋作哑,把李鸿章当了替罪羊,不敢再保他了。李鸿章遭到这两次政治上的严重挫折,内心是很难受的,只得躲进北京的公寓,谢绝各种交游,每日深居简出,看书练字,过着隐士式的生活。
许应骙跟着李府老苍头,穿过一座小小的庭院,刚来到李鸿章的书斋门前,就听见李鸿章正在书斋内用他那熟悉的,略微有些嘶哑的嗓音,对他的小孙儿在数说着我国书法发展的源流,教他的孙儿写仿。
老苍头听见主人正在说话,不便进去通报,他俩便站在书斋外台阶上静候,只听见那李鸿章的声音说道:“刚才,我已经对你讲过了,学写字,首先要懂得我国文字发展的沿革。我国文字的发展,是从繁到简,从变到正,不断发展的。最初是大篆,据说是周宣王的太史籀创制的。字体繁缛,难写难认。到了秦时,秦丞相李斯改创了小篆,就比大篆简化多了。稍后,上谷人王次仲又创制了一种八分书体。古书上说:‘始皇得次仲文,简略,可赴急用,甚喜,遣使召之,三征不至,始皇大怒,制槛车送之,于道中化为大鸟飞去。’看来,这王次仲也是一位异人了。同时,秦人程邈,也创作了一种隶书,完全减去了篆书的繁缛体态,既简且美,至今流传甚广。至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又解散隶体,粗书之,作急就章,谓之章草,是为草书之始。后来,到了后汉,又有隶川刘德升创作行书,流利适用,为世所爱。另有后汉左中郎蔡邕,见匠人粉墙,挥动垩帚,因悟书法之理,创作了飞白体。王僧虔曾说:‘飞白,八分之轻者也’。而后汉征士张伯英所创之草书体,则为后代草书之滥觞。以上篆、籀、八分、隶书、章草、草书、飞白、行书,即为书法之八体。这些都要弄清,明白了书法之源流,然后再去熟临名家碑帖,书法就有基础了。不然的话,盲目涂鸦,是很难有什么成就的。这个你都听懂了吗?”
接着便是小孙儿的清脆的童音:“懂、懂了!”
停了一会儿,又是李鸿章的声音,说道:“好!这是一本柳字碑帖,你拿去好好临写,要注意每一笔的起落和每个字的间架,写好了再拿来给我看,我给你讲解。”
小孙子临帖去了,书斋内寂静无声。许应骙激动得两眼都润湿了。老苍头进去通报后,一会儿,室内就传来了李鸿章的一声低微的“请”字。
许应骙肃立在门外,首先恭恭敬敬地正了正头上的红缨帽儿,掸了掸两只马蹄袖儿,然后才拱着手走进了书斋。他见了李鸿章,先行了晚生进见之礼,那李鸿章也站起身来还了礼,两人才坐下说话。
许应骙就座后,首先拱手问道:“傅相近来福体康泰否?晚生久疏问候,望乞谅宥。”
李鸿章微笑道:“老夫戴罪之身,何劳大宗伯挂齿。”
许应骙道:“中堂大人何出此言。想中堂大人公忠体国,出将入相,扫平发捻,振兴工商,丰功伟绩,举世共仰,又何罪之有?今日朝中大臣,但凡明白事理之人,谁不思念恩相,但愿恩相早日重新出来,整顿朝政、挽救乱局,方为国家之大幸。”
李鸿章听了连连摇手道:“云庵言过了、言过了。如今皇上励精图治,锐意维新,此乃顺应世界潮流之盛事。老夫竭诚拥戴,何言整顿、挽救二字?”
许应骙道:“维新固是好事,不过,各国国情不同,岂可乱来?如今国家纪纲,都被康有为等弄紊乱了。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市井黎民、僧道人等,对康有为等的邪说谬论和倒行逆施,无不十分痛恨,诚所谓众怒沸腾,怨声载道矣!恩相一生眷念国事,今日国乱如此,如再不挺身而出,力挽时局,将如天下苍生何?”
李鸿章乃久经沧海、老于仕途之人,经验丰富,谋深虑远,听了许应骙的言词,对许的来意,早已完全觉察了,但他并不愿意轻易流露出自己的心情。因此,他仍摇摇头,淡然地答道:“云庵不必再说了。变法维新,乃全球共同之趋势。皇上英睿圣明,宸衷独断,维新以来,普天同誉。老夫罢黜之人,惟有闭门思过而已,何敢再讥评得失,妄议朝政,以自贻伊戚?老夫今日,诚如古人所云,此心已如槁木死灰,发誓不再过问政事了。区区心意,尚请云庵亮察。”
许应骙见李鸿章态度冷漠,语不投机,心中反倒失去了主意,只得把话头一转,转到昨天的仙诗上来,说道:“恩相心情,应骙焉有不知之理!只是昨日晚生等在怀公府中扶乩,请得钟离大仙临坛,留下仙诗一首,写道‘天地玄黄日月昏,万里河山乱纷纷,何惧夷人枪炮厉,但恐萧墙起刀兵,颠倒日月来赤帝,扭转乾坤有太阴,否极方得天地泰,历尽劫灰难始平’,其中有几句话,我辈都参悟不开,因此特来拜访,还请恩相指点教正。”
李鸿章听了,半闭上眼睑,很久没有答话。他本是个热心洋务,讲求经世之学的人;近几年来又历任全权使臣,遍访日、俄、德、法、英、美诸国,亲眼看到了西方的科技文明,对国内这些大臣愚昧无知、迷信守旧的思想行径,是很不满意的。现在,当他听到许应骙这样一本正经地大谈什么扶乩、仙诗时,心里自然感到十分鄙视。但是,他毕竟是一个久历宦场的世故老手,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不会轻易流露出他的真实感情的。何况,他也知道许应骙和他一样,都是后党大臣,不便得罪。他懂得,尽管他自己的思想观点是倾向于维新党人的,然而他的命运却已经永远同所有后党中人联结在一起,只有依靠和帮助这些人斗倒帝党维新人士,才有可能保住他自己既得的利益、地位、权势和声望。所以,他闭住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睁开了眼睛,望着许应骙微微一笑道:“大宗伯过谦了。想这几句诗,含义都是极其浅显明白的,有何难懂之处?也许是诸公都不愿说破罢了。倒是老夫,出身行伍,戎马半生,每天纠缠俗事,对扶乩请仙这类事儿向来是极少研究的,很难说出什么道理。”
许应骙见李鸿章一味搪塞,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许多了,忙躬身向前,凑到李鸿章耳边说道:“老太保何必见外,想这仙诗说得何等明白:惟有老佛爷再度临朝,才能扭转乾坤。此乃天意。恩相乃中兴名臣,国家重镇,还望恩相挺身而出,重挽狂澜,再建奇功,成此大业,以上报先帝知遇之恩,下答举国万民之望。”
李鸿章听罢,哑然一笑道:“不要这样讲,不要这样讲。鸿章已老,每饭遗矢,耳聋眼花,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了。老朽废人,还有什么用处?云庵既然忧心国事,何不到天津去找一找荣中堂。荣中堂正在盛年,手提兵符,胸有权谋,又深为太后所倚重,如能请他出来主持朝政,岂不比老夫强过千倍么?”
许应骙听到李鸿章提及荣禄,心中顿时一亮,不禁暗暗佩服李鸿章的眼力,他的心情也霎时开朗多了。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闲话,许应骙才起身告辞。那李鸿章毕竟是有身份的大员,只把许应骙送到书斋门外的台阶上就停步了,然后由原来那位老苍头把许应骙送出府外。他自已却又回到书斋里,课孙学书去了。
只有那位刚被撤职的礼部尚书许应骙,却好像坠入了五里雾中。他坐在车中,左思右想,怎么也摸不清李鸿章这位中外驰名的一代大臣,对当前的时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唐才常
字伯平,号佛尘,汉族,湖南浏阳人,清末维新派领袖。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贡生,与谭嗣同时称长沙时务学堂教习中的“浏阳二杰”,戊戌政变后,去日本、南洋集资,回沪后创“自立会”,旋于汉口谋发动自立军起义,事泄被捕就义。有《唐才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