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黎明。美丽的青色的黎明降临了。
当知更鸟在村前浓密的灌木丛中发出第一阵啁啾的时候,秀秀便醒来了。她伸出洁白的戴着纽丝银钏儿的手臂,撩开帐门,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便轻轻地下了床,挑了担水桶,到井边去汲水。
冀北原野上秋日清晨的景色是很美丽的。
乳白色的晓雾,迷濛在刚刚苏醒过来的原野上,笼罩着静静的田畴、树丛和村落,使得本来就十分美丽的大地,显得更美丽了,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朦胧的、神秘的仙景。
秀秀挑着水桶,赤裸着双脚,站在篱门外的绿草地上,眺望着小河对岸逐渐远去的静悄悄的原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被露水打湿的草叶的芳香气味,心里感到十分愉快。
这几天,她完全沉浸在新婚蜜月的幸福之中。
她是一个贫苦农家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从小就在家中学习女红和操持家务。除了自己的爹爹和弟弟外,她还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男子。当她开始听到父母要她出嫁的消息时,她的心情是很紧张的。一想到将要和一个自己从不相识的男子生活到一起去,她的心中就感到惶惑和战栗。她亲眼看到过的母辈们受丈夫打骂、遭男人凌辱的那些辛酸的景象,使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临嫁之前,她经常吞声饮泣,甚至几次萌发过自杀的念头。可是,出嫁之后的生活,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第一次尝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新的生活的甘美。她的夫婿铁蛋,年方二十一岁,是一个长得很俊而又脾气温和的农家小伙子。开始,新婚之夜,他俩都十分紧张和腼腆,几乎连手指儿也不敢接触一下。可是,一两天后,他们就如胶似漆地粘到一块儿去了;情浓意密,相亲相爱,难舍难分了。
此刻,秀秀就是满怀着对新婚夫婿的无限爱怜之情,想让铁蛋多睡一会儿早觉,她挑完了水,烧好了汤,见天色已经大亮了,才准备到新房中去喊铁蛋。
北方农村卧房的窗户都是很小的,光线也特别昏暗。秀秀从亮处走进卧房,房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轻轻喊了一声“蛋蛋”,没有听见答应,便蹑手蹑脚地摸到床边去,撩开帐门,伸手到被褥中去摸索。被褥中是空的,暖呼呼的,铁蛋却不知到哪儿去了。她感到奇怪,刚要转身,却被一双青年男子的强壮的暖烘烘的手臂,从后面拦腰抱住了;接着就是一张滚烫的嘴唇,亲在她的腮窝上。她知道是铁蛋,却故意娇嗔道:“快放手!快放手,看,把人家的衣衫儿都弄皱了,我要恼了哩!”
铁蛋搂着秀秀的腰肢,把她扳过来,在她的小嘴上又亲了一下,也假装生气地说道:“你恼?我还恼哩!谁叫你起得这么早?我昨天就说了,水让我挑,你为什么又要挑?”
秀秀偏着头笑道:“我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嘛。”
铁蛋笑道:“我知道,可是,我也要你少做点重活呵!”
小两口儿又说笑了一会儿,才一同到灶房里去洗脸、漱口。秀秀又到后面房中去伺候婆婆——铁蛋的母亲梳洗。铁蛋也到菜园中去挖菜、装挑,准备到小站去卖菜。
原来,他们这个村子名叫黑狗村,离小站最近。铁蛋家就靠种菜为生,经常挑点小菜,到小站去,卖给新兵营房,换回一些银钱,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秀秀服侍婆婆梳洗过了,又照料婆婆和铁蛋吃过了早点,见铁蛋挑了菜担就要动身,忽然心中一动,拉住铁蛋的菜担,说道:“蛋蛋,我陪你去卖菜!”铁蛋说:“什么,你去卖菜?那怎么行!你可是个年轻女孩儿呵,怎么能到那样的地方去呢?”
秀秀道:“怎么不行?我也不是什么未出闺门的大闺女了,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怕什么呀?村子里的婶婶嫂子们,不也有常到小站去走亲戚、赶集儿的么?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再说,我去了,帮你看看担儿,收收钱儿,也可以给你当个帮手呵!”
铁蛋嘴笨,那里说得过秀秀。加上,他又有点舍不得离开秀秀。再说,他还觉得,能带上这么个俊俏的新媳妇儿到市场上去走走,也是件很惬意的事儿。所以,他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这位爱撒娇的新婚妻子的要求。
铁蛋同意带她去小站看看世面,秀秀自然是很高兴的。她又急忙跑到房中去收拾了一番。虽说是贫家小户,但是,新婚未久,胭脂花粉也还是有一点儿的。她的面色本来就生得白皙,用不着扑粉,只是在两颊上略微揉了点胭脂,在小嘴唇上抹了一点儿唇膏,便愈显得红红白白、花朵儿一般艳丽了。铁蛋又找邻居秦老爹家,借了一头小毛驴儿,让秀秀骑上,两口儿说说笑笑上了路,一个骑驴,一个挑菜,一同往小站去卖菜。
太阳快出山了。原野上的雾带正在逐渐消逝。村道上赶集的人群也越来越多了。铁蛋和秀秀忙着赶路,不提防从后面跑来了一哨人马,哗啦啦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惊得那小毛驴儿躲避不迭,往路边乱蹿;铁蛋也挑着担儿,紧紧控住毛驴儿口中的嚼环,站到了田里。那哨人马都是一色的西式军装,一看就知道是小站新兵。为首的一个军官,束着西式歪皮带,腰中还挂着一把东洋式的指挥刀,镀银的刀柄,在晨光中闪闪发光,不时碰撞着马鞍,发出金属的声响。这长官大约四十来岁年纪,长着一脸黄褐色的络腮胡须。当他骑在马鞍上,从铁蛋夫妇身旁驰过的时候,显然被秀秀的美貌吸引住了。他狠狠地盯住秀秀看了一眼,勒住马儿,停留了大约有十多秒钟的光景。因为他身后还紧跟着一队人马,不便久留,才挥了挥马鞭儿,哗啦啦疾驰而去。
铁蛋和秀秀哪里注意到这些。他俩等人马过后,便又重新上路,很快就进入了小站街口。
原来小站这地方,本是个无名的小镇。直到中日甲午战争时期,顺天府府尹在这里募练了一支军队,约莫有五千余人驻扎在这里训练,这地方才渐渐热闹起来。后来,那位府尹承办铁路去了,朝廷奏派浙江温处道袁世凯前来接办。袁世凯来后,仍请德国人任教习,全部采用西洋方法进行训练。于是,小站新兵逐渐驰名中外。小站这个集镇也就成了有名的地方了。后来,北洋军阀中的许多重要人物,如袁世凯、段祺瑞、徐世昌等就都是从这儿起家的。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这天早晨,铁蛋和秀秀小两口儿到了小站,先到街市上去转了一圈,看了看热闹,却不料又碰上了那哨人马。只是街上人挤,官兵们都下了坐骑。这一次,那军官又狠狠地看了秀秀几眼,才怏怏地过去了。铁蛋和秀秀只顾看热闹,仍然没有理会。
他们转了一圈,便在一户远房亲戚开设的丝线铺门前歇下担来。铁蛋把小菜担儿停在门口,先领秀秀进店,认了亲戚,又送了这亲戚一些土仪,让秀秀在店内打坐,自己才到门口去卖菜。
卯辰之交,正是集镇上最热闹的时候。秀秀坐在店铺内,观望街景,只见街市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街道两边都是各种店铺,京广杂货、绸缎布匹、山珍土产、茶楼酒肆、应有尽有。两边街檐下又有各种小货摊,南北特产,日用百货,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街心两边还有各种熟食担儿、小菜担儿、红白肉案、时新瓜菜等等。而整个街道上到处都挤满了过路的、做买卖的、看热闹的人群,你推我挤,呼买叫卖,真的是人头上接钱、人缝里递货,万头攒动,人声鼎沸,说不尽的热闹景象。
秀秀正在看得有趣,忽见几个兵弁,走到铁蛋面前,说了一会儿话。铁蛋使进来对秀秀说道,小菜都叫兵营买了,他要到营房去送菜,要她在店内等候,千万不能离开,他送了菜马上就回来,陪她去买东西。秀秀都一一答应了,铁蛋才挑了担子,跟随那几个兵弁送菜去了。
谁知,铁蛋刚走,就有一个系歪皮带的长官,摸着黄褐色的络腮胡儿,手指上亮着晃眼的金戒指儿,摇摇摆摆地进了这家丝线铺。这人站在柜台边,假装买丝线儿,一双骨碌碌的贼眼儿,却瞅着秀秀不停地邪笑。秀秀一接触那军官的眼光,心头就怦怦地跳了起来。她又坐了一会儿,见那军官总是不走,只是不住地拿眼来撩拨自己,心里一恼,便连忙站起身来,躲进内室去了。
你道这军官是谁,原来就是小站新建陆军中的一名哨长,姓苟名彪,现年四十三岁。此人性格骠悍,爱兵如友,打仗也还勇敢,所以深为袁世凯所喜爱。只是,这人也有个毛病,就是贪恋女色,常犯色戒,所以入伍多年,总是提拔不上去。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他天不亮就领了本哨人马到郊外去演习骑射,回营时,便碰上了秀秀。虽然当时他是从后面看上去的,又是匆匆地一驰而过,可是秀秀这新婚少女的健美丰姿,仍然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第二次,在小站街头,他又和秀秀打了个照面。这一次看得仔细,就更加使他心神飘荡起来。于是,他便想了这条诡计,让几个兵弁以买菜为名先将铁蛋支走,他自己却钻进店来打开了鬼主意。
原来这家丝线铺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常常做些私娼生涯。苟彪见秀秀躲进内室去了,便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丝线铺老板娘,求她成全好事,让他进去同秀秀会上一会。那老板娘既是常做此项生意的妇人,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哪有不允之理,竟放那苟彪进了二门,并且把二门关了,尽他进内去胡闹。
秀秀躲在内室里,一颗心正在怦怦地跳个不止。她只希望铁蛋早点回来,赶快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忽然,二门一响,苟彪进来了。她一看到他那邪恶的眼神,长着酒刺的大脸和讨厌的黄褐色的络腮胡子,心里就感到一阵恶心和莫名的恐惧。她吓呆了,站在小房中,霎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苟彪站在房门口,先扫视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小房,然后便邪笑着,慢步向秀秀走来。秀秀又惊又怕,不断地向后面退缩着、退缩着。她浑身颤抖,心都快跳出口来了。最后,她的背脊已经靠住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了。苟彪的双手也已经伸到了她的丰满的、正在急速地起伏着的胸脯面前。陡然,啪地一声,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和力量,秀秀飞快地举起了右手,在苟彪的左脸上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直打得那汉子两眼金花乱冒,急忙伸出双手,捂住了面孔。接着,秀秀又抓起身边条桌上的一对铜烛台,拚命地向苟彪脸上砸去,直砸得那家伙乱嚎乱叫,发出了猪一般的叫喊。
他两人在小房内死命地相扑着。正在危急的时候,铁蛋回来了。他到营房去送菜,心里始终惦记着秀秀。那几个兵弁,故意拖着他吃酒逗乐,都被他谢绝了。他收了菜钱,就急忙离开营房,赶回店中来找秀秀。见老板娘支支吾吾,神色异常;又见二门紧闭,知道有鬼,忙把菜担停在门外,拿了扁担,就往内室闯去。踢开二门,闯到内室,果然碰见秀秀正在和苟彪厮拚。铁蛋见了,哪能容忍,冲上去就打。那苟彪事先挨了几下,早已眼花缭乱,连秀秀也招架不住,哪里还经得住铁蛋这样一条青年汉子?他挨了几扁担,急忙抱头鼠窜,夺门逃走。铁蛋没抓住那家伙,却抓住了那家伙腰上的一块号牌,才转身来招护秀秀。只见秀秀鬓发散乱,满面泪痕,衣服都揉皱了,兀自喘气不赢。铁蛋问明了情由,又气又恨,便闹着要到新兵营房去告状,又要去质问他的远房亲戚、前面柜房中的老板娘,却都被秀秀苦苦劝阻了。铁蛋见有秀秀在这里,闹起来诸多不便,也只好暂时忍耐,决心先送秀秀回去,再来找这些家伙算账。
秀秀理好了鬓发,整好了衣衫,跟着铁蛋出来,收拾了担儿,也不再答理那店家,便径直去到街上,买了点日用物品,回村去了。
却说这黑狗村中,有个村汉,名叫牛二虎,比铁蛋略大两岁,乃是铁蛋最要好的朋友。这人生得豹头虎眼,五大三粗,一身墨黑的皮肤,守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瞎眼爷爷,祖孙二人全靠种园卖菜为生。他一字不识,从小不爱读书,脾性又生得鲁莽,最爱与人家争斗,所以村里人都不敢惹他,背后给他起了一个诨名,叫做净山黑虎。二虎虽然粗鲁,对铁蛋却十分友好。他俩同村长大,从小在一起玩耍,地里同逐野兔,树上同掏鸟窝,真比亲兄弟还要亲。这天,他听说铁蛋的新媳妇儿秀秀在小站受了军汉的欺侮,心中怎能容忍,顿时气得双目冒火,七窍生烟,把桌子一拍,就要到小站去算账。二虎的瞎眼爷爷、铁蛋娘、秀秀、还有几个村邻,都苦苦相劝,要二虎不要去惹事,说是秀秀未被糟蹋,也就算了,兵营如虎穴,不要去撩那个马蜂窝,惹火烧身。二虎、铁蛋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肯听老人的劝告。第二天清早,他俩就结伴往小站去了,说是要到小站新兵营房去告状,一定要抓出那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坏蛋来拷打示众,方解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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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上的黄龙大旗,在猎猎的西风中不停地飘拂着,不时发出一阵噼噼叭叭的巨大声响。
第三遍军号吹响了。秋风卷着号音,在辽阔的天宇中飞扬着,听上去显得特别清晰、威严、凄厉。
操场上排列着新建陆军的全部官兵。他们全都穿着一色的德国式军装;大盖帽,铜扣对襟陆军制服,马裤,绑腿,腰间还都束着一式的皮带,盘着辫子,背着快枪,刺刀的锋刃在清晨的曙光中,闪烁着一道道青冷的寒光。
操场上的气氛是肃穆的。黑压压五千多官兵,排成一列列方阵,屏息肃立,等候着主帅的检阅,却没有一点儿声息,只听得秋风卷着各队的旗幡,在天空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