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拉·布兰迪
引言
在我看来,人老到可以写回忆录的年纪,就是行将就木的光景了。如果真的一命呜呼,倒是可以为自己和他人省很多麻烦。不过既然我还不知趣地活着,我就不得不增加大家的负担,写下我大学二年级以来的生活轨迹。
多年以来,不管是情绪好坏,状况优劣,我都把感兴趣的琐事记录下来。这种无条理的写作符合我的性格,因为这样让我有机会与大家一同聊一聊,笑一笑,平和面对人生路。
本书中,我不会试图保持思维的一贯如一,或是文章有一个鲜明的主题。我不会在迷宫一般的思维中为了追寻某些理念而上蹿下跳。我希望随手记下飞逝而过的思绪和情感,承载它们本身的意义,仅此而已。人们常常告诉我,如果我把更多这些飘忽的生活碎片整理成文,更能激起人们的同情心,深化人们的思想,滋养真诚的情感,这些都是人们维系生命的力量之源。如果我的文字没有开出明艳动人的花朵,至少友人的鼓励这颗种子是甜的。
自这部自传动笔以来,我常常想到友人罗布林上校。他是位建筑师,年轻的时候参与了布鲁克林斜拉桥的建设,一次事故中他在水下沉箱里逗留过久,失去健康。多年以后,我去他在新泽西州特顿的住处,他热情地向我展示他用碎纸屑做的画——一座宏伟的大桥横跨在一条大河之上,两岸的青山,天空中的夏日流云,都映照在蓝色的河水中。每一片小纸屑都着了色,并且修剪成需要的形状。
要构成这画作的青山绿水,将千千万万细小纸片组合起来,这需要何等的耐心和才智啊!他要不厌其烦地从一个装满纸片的小盘子里找出光影、树叶、波纹以及流线型的桥拱。
著书立说何尝不是如此!头脑里的那个盘子上充斥着千千万万细碎的经历,可以说是被分解成部分的你。你的挑战就是将自己和身边的世界重新汇总,将大山清流、大海天空、火山大漠、城市民众都综合成为一个整体。你还会发现你对这些记忆碎片的看法不停变化,这使写作更加困难。新的经历使过去的情感、信仰和关联出现奇怪的变异。我可以把细节这样组合或是那样排列,却总不能衔接顺畅。当我好不容易拼出一幅完整的画卷时,又发现盘子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碎片,让我无所适从。随着进度的深入,我越发觉得剩下的片段非常重要却还没有使用。于是我撕掉完成的,从头再来。
我从整体上回溯我的人生不平路,惊奇地发现事实和幻想竟然如此古怪地交织在一起。我对事物完美的追求要求我的作品要有一定的文采,然而我最终发现,我人生里的点点滴滴,并不像罗布林上校画中的纸片那样色彩丰富,形状规整。也许,在上帝的眼中,这些都是有因有果,有意义和满足的。但凡夫俗子却只能看到不连贯的碎片混杂在一起,留下许多空白。而这些空白原本应该被高尚、美妙或不凡的事情所填满的。
《我的生活》的前半部分,是我二十二岁时在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在查尔斯·汤森德·科普兰德教授的指导下写作的日记和习作。我没有出版的打算,也不清楚波克先生怎么会对它们感兴趣。我只记得某个上午上拉丁课的时候,我被叫出去见《女性家庭杂志》的威廉·亚历山大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亚历山大先生说,波克希望能将《我的生活》按月连载。我说不行,我连完成大学学业都很吃力。他的回答让我吃惊:“你的习作文章很多都可以纳入这本书。”
“你怎么知道我的习作?”我惊呼。他笑着说他的工作就是发掘这些信息。
他非常乐观地说那些习作可以轻易组合,成为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而我对此全无清晰概念,就签了份合同。协议要求我每月向《女性家庭杂志》供稿《我的生活》,稿酬三千美元。那一刻我只知道“三千美元”这几个字是有魔力的。在我的想象里,习作已经完成,还在“文学宝库”占据一席之地。满心都是欢喜和满足。起初,一切顺利。我已经写了不少习作,而且科普兰德教授都批阅过了。在第一章里,就有许多他的建议。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没有适于用在《我的生活》里的习作了。我吓得不知所措,如同进入深水区。对于如何向杂志社供稿,我毫无经验。我不知道如何将我的写作材料根据对应的版面大小进行删减。同时我对截稿日期这样重要的事项也不清楚,直到催稿电报到来,像樱桃树上贪婪的饿鸟,一封比一封急切。速递的信件汇集成让人灰心的合唱:“下一章马上就要!”“第六页和第七页之间不连贯,把漏掉的部分补上!”多年以后,波克先生告诉我,连载的那段时间,杂志社的员工们简直就是焦头烂额,比但丁《神曲》里处于炼狱中的众生还要痛苦。从此他发誓,没有完稿的文章绝不连载。然而,他几年前说,他从未如愿。
在事情坏到快无法收拾的地步时,我的朋友勒诺·肯尼出手相助。那时候她刚刚嫁给了飞利浦·悉尼·史密斯,而他正好是约翰·梅西的同学。她向我推荐梅西先生,说他非常聪明,又有骑士精神,正是那种雪中送炭,救人于水火的热心人。当时,梅西先生是哈佛大学的一位英语讲师,同时也在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上课。不过我不认识他。勒诺安排我们见面。我喜欢他的热情、智慧和彬彬有礼。他了解了我的困境,立即着手解决。我们把我已经积累的一些混乱的材料整理了一遍。他熟练而巧妙地把杂乱的部分整理顺畅了。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让文章有了可以接受的连贯性和可读性。波克先生惊呼他是“大救星”。至此,杂志才能顺利按时保质地出版。
梅西先生本人也写作。他眼光独到,思维缜密。他的建议我都非常重视。他是朋友,是兄长,是全方位的参谋。如果《中流》不如我以前的作品,那是因为没有他的支持,我感觉孤单、迷茫。
噢!青春
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的学习
在《我的生活》中,我已经详述过我为了入学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的奋斗历程。这里我将大体上对我的经验和心得做出总结。
我清楚困难重重,但这些困难加深了我以正常学生标准挑战自己能力的愿望。我想,在大学里,我可以与志同道合的姑娘们携手,努力开辟自己人生的道路。我对学习充满热忱。每次步入讲堂,我的敬仰之情都油然而生,感觉自己如同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弟子。这里有酒侍“给我们灵魂的琼浆玉液”,回答让我迷惑的所有问题。
然而不久,我发现我的殷切期待不过是年少无知的遐想。我想起在剑桥女子学校的时候,我们住的房子里有一间图书室,里面整齐排列着一排排直立的书架。我和老师第一次看到它们时,老师惊呼:“多漂亮的书啊!快摸摸看。”我触摸那些精美的书卷,阅读一些书的标题,浮雕文字凹凸有致,我都能摸出字母。然而我拿下一本翻阅的时候,却发现那些都是伪作,只是装帧精美,令人以为它们是乔叟、蒙田、培根、莎士比亚和但丁的鸿篇巨制。随着大学时光的流逝,大学也给了我同样的感觉,我的美梦渐渐黯淡成为单调的现实。
在大学生涯中,我始终面对着两座大山:缺少盲文教材和书籍,还缺乏时间。大多数需要阅读的书籍都是由沙利文老师用手写字母读给我听。常常是别人已经入睡,我和老师还在忙着读书,这样才能赶上同学的进度。有些慷慨的朋友,如H. H. 罗杰先生和威廉·韦德先生,都很乐意帮我把这些书转成盲文版。但通常我从教授那里得知需要阅读什么书籍时,已经来不及转换了它们。那时候不像二十五年后的现在,有红十字会为盲人学生提供各种帮助。如果那时有,我就不会有那么多不便,学习也会自在得多。
为了让我跟上班里的进度,非盲文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用手语读给我听。我读得慢,又不能仔细品味我喜欢的文段,这耗尽了我的耐心。沙利文老师总是在我身边,不但代我看书听课,还把内容拼给我听,还要帮我查阅拉丁、德语、法语字典,而她并不熟悉以上三种语言。直到今天,我也惊叹她能够用她那半盲的视力完成如此繁重的任务。
每一卷盲文书都是我的宝藏。我记得特别清晰的有《奥赛罗》、《冬天的故事》、《亨利四世》、《亨利五世》以及《十四行诗诗集》,李维和塔西佗的部分历史记录、普劳图斯的戏剧、卡图卢斯的诗歌,以及蒲柏、德莱顿、埃迪森和斯蒂尔的选集,还有叶慈、华兹华斯、勃朗宁和雪莱的诗集。他们的圣歌诗作让我远离尘世喧嚣。当我为了作文或考试而用手指阅读它们搜集素材时,都会有一种无法言表的甜蜜。
回想起来,不仅我自己因为残疾的原因感觉学业繁重,其他同学们也是在囫囵吞枣,仿佛要在一个暑假的时间里周游欧洲所有景点。我只管窥了伊丽莎白时代的绚烂文学,浅涉了斯威夫特、约翰逊、戈德史密斯讽刺又智慧的作品,初尝了19世纪诗人们表现精神力、关于欢乐的诗歌,以及对自然、人类和神灵勇气的赞歌。虽然浅尝辄止,但这些神奇的幻想、智慧和想象点燃了我的灵魂,为我随后人生的丰收奠定了基础。
关于历史
诗和历史中的人物在时间的大幕上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面前。大体上讲,我不太在意君王圣徒的丰功伟绩,我看不出除了无情的破坏以外,亚历山大大帝、恺撒或是拿破仑有什么积极贡献。但我读到苏格拉底无畏地向雅典青年灌输真理,宁愿被迫喝下毒酒也不放弃时,我顿感荡气回肠。哥伦布凭着坚定的信仰,带领一群桀骜难驯的水手,航行在未知的海域。这让我坚定了在黑暗无声的世界里探索的勇气。圣女贞德的虔诚让我敬仰。在席勒的悲剧里,在英国和法国的史籍里,在性情各异的作家的文稿中,她朴素的智慧穿越围绕她的纷扰争论,她无畏的信仰穿透围绕她的钩心斗角的迷雾,向我们揭示了女性的高尚和荣耀。
我与她亲密无间——我们都是少数能“听到上帝耳语”的人。
一幕幕时代大剧呈现在我眼前:帝国兴衰,文化艺术新陈代谢,远古人种奇异分化,英雄和思想家用生命的力量冲击黑暗中世纪的囚笼,学者为了反抗宗教和君王的桎梏,颠沛流离,为了真理的至高目标受苦赴难。我完全沉迷于此,我看到了新思想的萌发、成长和衰微。我不再相信世间万物都是一成不变的,但我相信人的思想可以摧毁万物,同时也可以回归自我,回归平和。这也是我在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学得的另一项人生灵药:哲学。
关于哲学
让我轻松惬意,光是这门学问,就可以让我度过这难熬的四年了。它如同春雨点绿田野,圣贤的金玉良言照亮我的内心世界,让我有了信仰,有了想象力。同时因为局限在无光无声的世界里,我自然会滋生出一些片面偏激的观念,而哲学教会我如何避免这些误解。我从思想家的信念中获得力量。他们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触万物。同时我也清楚,即使感官最敏锐的人,也会受到感觉的迷惑。苏格拉底关于知识、友谊和永恒不死的言辞最让我着迷,他充满了真理与诗意地宣称:真实世界只存在于头脑之中。
柏拉图让我欣喜地了解到我们内在感官的纯粹,纯粹的美带来美感,纯粹的音乐带来乐感,纯粹的真理带来分辨真假的能力。不管身外世界如何翻天覆地,我们内心创造的秩序、光明和声音依然故我。这个哲理让我欣喜异常,因为它确认了我的信仰:虽然视听缺失,看不见光明,听不见交响乐,但我的存在并不依赖这些感官,它们不影响我的不朽思想。
不过当我读到笛卡儿的格言“我思故我在”时,我发现我不但拥有“纯粹”,而且它还是我通往快乐的途径。我积极地找寻方法填补我那局促如海中孤岛的内心世界,用光明和回音搭建起跨过黑暗、死寂、空虚的桥梁。换句话说,我带着坚定的信念用内在感知的力量克服视听障碍带来的混乱事物、纷杂情感和片面印象。在此之前,驽钝的我没有“把握”更高的觉悟,没能使生命无限扩大。但“我思故我在”这五个字,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
康德和爱默生领着我进一步走向救赎。有个想法一直困扰着我:由于没有视觉、听觉,我怀疑我永远不会像正常人那样建立起正确的事物概念。许多时候,我的身体残疾和我的心灵残疾密不可分。我不清楚人们是否真的理解我的意思并认真对待。有人说人的头脑印象十之八九来自于眼睛和耳朵。不知道我和朋友们是否是真的相互理解了各自表达的意思。虽然充满爱的内心可以相通,但我们之间总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阻塞了许多自然交流的渠道。在正常人感官发达、充满自信的世界里,我一定如同幽灵一般存在着。不过当我进入非物质的哲学世界以后,我欣慰地从这个视角了解到我们共同的状态。康德曾说过,没有概念的感觉是空洞的,没有感觉的概念是空虚的。因此,我把我的思想和情感都灌注于我的感觉之中。我第一次检视我那些依靠嗅觉和触觉建立在脑海里的印象,惊喜地发现它们可以为我提供很多的信息。例如,通过分辨不同花卉的香味和浓淡,我可以想象到正常人是如何被缤纷的色彩和明暗的变化所吸引的。顺着这种思维,我可以把思想上的灵光一现类比于生活中的阳光普照,从而进一步认识到光明对于人类是多么珍贵。这种思维方式帮助我应对那些对我的文章的非议:“她怎么能知道生命的意义?”“她怎能知道失去视力对于成年人意味着什么?她没有这种特别的经历,又如何知道该给予什么样的帮助呢?”“她不能看见,怎能有权描写风景?”诸如此类的质疑,说明他们不了解一个基本前提:我一直在不懈努力地拉近我与普通人的距离和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