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给我的另一份心灵洗礼是他的论述:“时间和空间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人们体验生活的可变途径。”我与常人一样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空间的城墙坚不可破,无法逃离,我想自由时却老被挡住,原地踏步。当我发现我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将岁月压缩到一瞬,而一瞬又可至永恒时,我的灵魂自由地飞翔在风中,所有束缚,无论是身体的、环境的还是物质的,都消失于无形。
在爱默生的著作中,既有言辞艰深的浪漫诗歌,也有气势磅礴的演讲,让我了解到哲学上“完美”的含义。这些赋予了我飞跃尘世,欣赏天堂无边美景的力量。带着这种新奇的愉悦想法,我写作了《乐观》以及《我生活的世界》。爱默生不但帮我解释了康德晦涩文字中的浪漫,还让我顺利理解了维登堡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论述。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哲学如此重要,是我寂寞黑暗人生中的指路明星。如今回想起来,哲学总是将我从水火之中拯救出来,使我不至于沉沦在我那卑微世界的种种困扰中。哲学还让我跨越我残缺的两种感官,奇迹般得与他人共享欢乐!
大学老师
很遗憾,我与教授们交情不深。他们大多一本正经,话语如留声机一般,没有抑扬顿挫。我没见过院长布里格斯先生,虽然他就住在我隔壁;我也没见过伊利奥博士——他签发了我的学位证书——但在我看来,我与他的关系仅此而已。
教师里面有几位对我特别关照:德语老师巴特利特先生、现任史密斯学院院长威廉·艾伦·尼尔森博士、罗伊斯教授和查尔斯·科普兰德先生。我和沙利文老师常常在校和尼尔森博士见面。他和他好心的妹妹有时请我们去喝茶,他们的友好让我非常愉快。尼尔森博士是一位充满魅力的苏格兰人,浑身洋溢着幽默感,谈到辉煌灿烂的伊丽莎白时代文学,他总是眉飞色舞。他是老师中唯一会手语字母的,所以可以跟我直接交流。近几年我们很少见面,但我们的友谊延续至今。
我在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时,科普兰德先生还不是教授,不过已小有名气。
我个人认为,他的魅力来自于他难于言表而又特别的个性。我听说他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感情,这一点我能从老师指尖的起伏中感觉到。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用寥寥数语表达出丰富的内容。他的言语很有卡莱尔风,华美、尖刻。他眼光独到,不过虽然他特立独行,在批阅我们琐碎的文章,面对我们浅薄的思想时,他还是善意和宽容的。他极大地启发我了解到写作的方法,他对我的文章的赞许是我最宝贵的鼓励。
罗伊斯教授总是令人敬而远之,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人而是一尊佛像。他性情平和,态度和善,社会观念崇高,这些在他后来的著作《忠的哲学》中都有体现。我真的希望那时跟他更亲近一些。
我喜欢阿奇博尔德·卡里·柯立芝教授的历史课。但我从没跟他聊过,他很内向。有一次,我想问他一个问题。当他准备离开讲台的时候,沙利文老师拦住了他。他被吓了一跳。老师不得不重复问题两遍。他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从与他的交往中,我完全看不出他的个性。他说的话就像大声阅读出来的书稿,但没有几个教授的才华堪与之比肩。我毕业之后,他还参加过几次外交活动,曾是美国和平代表团、美国经济使团以及1921年美国驻俄国救济属的成员。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成就远远超过许多比他更能夸夸其谈的同事。
我的同学
我的身体缺陷让我与同学们的交往面临障碍。只有一位同学学会了用手语字母与我交流,不过她们有许多其他方式来表达她们的友善。在霍根太太的午餐室里,她们围坐在我身边,吃三明治和巧克力饼干,沙利文老师把她们欢快的谈天拼在我的手心。姑娘们还选举我为副班长。如果学业对我来说不是那么繁重,我也许不会错过这么多大学里许多轻松愉快的时光。
我的一个同学贝莎·梅克斯特罗斯学会了盲文,闲暇时帮我抄写了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但我很快就毕业了,从此再没有见过她或联系上她。但她的好意我一直珍藏在心,成为我大学时光里的珍贵记忆。
还有一次,班上同学给了我一个惊喜。有一天,几个姑娘邀请我一同去布鲁克林,说是去见几位好玩的朋友。当我们到达目的地后,她们都神神秘秘的,我开始不停地闻气味,才发现我们进了一间狗舍,里面养着许多波士顿梗犬(一种小型猎犬)。狗狗们对我的到访予以热烈的欢迎,其中一只血统高贵,叫作“托马斯·贝尔维爵士”,虽然长相丑陋却特别讨人喜欢。它一直站在我的脚边,如果我去摸其他的狗,它会用身体表示抗议。姑娘们问我是否喜欢它,我回答非常喜欢。“那就带它回家吧,这是我们的礼物。”“托马斯爵士”似乎听懂了,它开始像陀螺一样围着我转。当它稍微平静一点后,我对它说我不太喜欢它的头衔,不过它对改名没有意见,于是我给改名为菲兹。它一连打了三个滚表示同意。于是,我们高兴地带着它回到剑桥。
那时我们住在库里奇大道十四号一栋漂亮的大房子里。房子建在一座小丘之上,风景如画,在大树环抱中若隐若现,面向车水马龙的蒙特奥本街,却并不吵闹。詹姆士·罗素·洛威尔的家就在附近。亲爱的布里奇特帮我们管理房子,总是及时为我们开门并给予欢迎。
屋后的土地是一处花圃,花匠们在这里种植当季花卉:三色堇、雏菊、天竺葵、康乃馨。花香令人如入天堂。清晨,我们常被意大利女人和姑娘们的歌声笑语唤醒。她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裙子和披肩,摘花到集市上销售,让我们感觉来到了意大利一般。在繁忙的城市中心,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一幕啊!采花姑娘们抱着大束的康乃馨,她们的笑颜,她们黑色的大眼睛和黑色的鬈发,都充满乡土的清纯生动;孩子们挎着装满鲜艳天竺葵的篮子,像鸟儿一般欢笑打闹。他们快乐的声音和富有表现力的动作,以及鲜花散发的阵阵香味,构成一幅比油画还要鲜活美好的场景。
因为我们就在剑桥,所以与许多哈佛大学的学生和青年老师也建立了友谊。他们有些学会了手语字母,让实实在在的交流成为可能,因此我们共度了许多美好时光。菲利浦·悉尼·史密斯就是其中一位。他现在已经是位于华盛顿的国家地理勘测局的首席阿拉斯加地质学家。他的妻子勒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之一,她不但在学业上帮助我,而且沙利文老师病了或累了的时候,她还代替老师陪我去上课。还有后来娶了沙利文老师的约翰·梅西。他成了我们生活中最珍贵的一部分。
那些日子里,我们对生活充满热情!想都不用想,就在乡间跋涉十英里或是驾着马车跑四十英里。什么事物都能引起我们的兴趣。秋天,绚烂的树林里五彩斑斓,阳光闪烁,鸟儿在迁徙,松鼠在储备冬粮,野苹果树的果实纷纷落下,砸到我们头上;还有梅德福德沼泽里那些蓝宝石般的小池塘,里面长着一丛丛鲜红的香蒲。
我的回忆里也不全是夏日的草地、田野和微风中送来的柔和果园气味。冬天,也有其特有的快乐。我们常常在清朗的夜晚,把轻便马车装上雪橇板去滑雪,车上还装满散发清香的甘草。帕特里克牵着缰绳,让我们上车。我们刚刚坐下,马车就弹射向前,一路狂奔,车铃叮咚,周遭除了飞散的雪片,就是漫天的星星!
回到家中,布里奇特为我们打开舒适温暖的家门。她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脸上总是充满欢迎的笑意。咖啡和松饼的香味也让人垂涎。众人欢快而乱糟糟地坐上餐桌,免不了相互推挤,总是让布里奇特感到我们碍手碍脚。但她只是笑容绽放,为我们的活力而高兴。只要想到剑桥,我就会想到布里奇特对我和老师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爱护。
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常常围坐在火炉旁,与一群充满热情和想象力的学生们喝着苹果汁,吃着爆米花,谈天说地,社会、哲学、宗教、文学大师们都逃不过我们的唇枪舌剑,被大加挞伐。幸运的是,他们并不知晓我们的嘲讽,甚至不知晓我们的存在。我们不想把我们的“真知灼见”向这个无趣的世界宣布,只在我们的小圈子里自娱自乐。我们思想独立,个性飞扬,崇尚自我,但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我们也会伸出援手。我们相信大众的觉醒会带来和平、友谊和人人平等。
如同行星环日一般,我们的思想都围绕各自的偶像发展。这些偶像的名字都耳熟能详:尼采、叔本华、卡尔·马克思、柏格森、林肯、托尔斯泰、麦克斯·施蒂纳。我们品读雪莱、惠特曼以及斯文伯恩的诗篇,我们读得愈多讨论愈多,愈发相信我们是每个时代都可能出现的精英,在物欲横流的环境中崛起,保持思想自由,是毫无疑问的时代先锋。尽管灵感匮乏,我们仍旧成功地生活在一个拥有丰富精神和思想生活的时代。我们孤芳自赏,高人一等地怜悯俯视众同学,如同天使俯视芸芸众生。我们慷慨地分享智慧和知识的财富,我们不休止的辩论让律师也甘居下风。人人都有自己的济世良方,能化戈壁为伊甸园。而且为了保卫各自的理想王国,我们不惜剑拔弩张,言辞犀利。举手投足间,我们就把给予我们思想源泉的众帝国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接着轻轻松松建成完美的民主国家。在这样的民主国家里,人们都积极摆脱低级趣味,种种俗务,如同大多数乌托邦幻想一样,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自我解决。
啊,青春,你穿过久远的时空,要向我诉说什么?3月的和风拂过清澈的池水,吹走帽子飘向鱼群!4月的细雨洒在协和大道上,与朋友共披一件雨衣漫步!
5月的晴天徜徉于米德尔塞克斯瀑布,循着那特别的香味找寻树莓的所在!一位没戴礼帽的年轻人用手指在热切的女孩手心中诉说着,完全不在乎同车人冷静而诧异的态度。随意坐在路边,喂松鼠,数鸟雀,实乃一桩快事。现在这些小动物似乎不那么常见了,它们的歌声也没那么欢快了。记得那时卡尔还为我模仿它们流畅婉转的歌声。
但我必须往前写了。我不能让读者感到我是个老妇人,一直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
毕业典礼的真
在这里我必须指出,我在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的经历也有另外一面,以便澄清人们对我在剑桥的生活,以及我的毕业典礼的一些误解。
传言中,亲眼看到过我与沙利文老师如何克服重重困难,最后步入毕业典礼现场的师生们给予了我们雨点般热情的赞扬和荣光。我手上有一份热情洋溢的法语文章,描述了我接受文学学士学位仪式时的境况:
那天,人们集聚一堂,参加学位授予典礼。学生们都会被授予学位,但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热情与关注,都落在那位出类拔萃的淑女身上。沙利文小姐陪伴在淑女身旁,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帮助海伦克服困难,此刻正自然地分享着这份胜利的荣光。当海伦的名字响起时,这对师生,或者说精神上的母女,手挽手,阔步上前。全场掌声雷动。虽然海伦无法听见,但她能感觉到那份回响。年轻的姑娘接过她宝贵的学位证书,上面有着特别的评语:“她不仅成功通过大学的所有考试,而且在英语文学方面成绩特别优异。”
上文中关于老师的描述,确实如此。我的成功的大部分原因在于有老师伴我左右,监督我坚定地向目标迈进。不过余下的记述就是道听途说了。那个6月的下午,会堂里人并不多。只有数位友人前来观礼,我的母亲因病未能出席,这让我们都非常遗憾。布里格斯院长的致辞毫无新意,也没特意提及沙利文老师。事实上,没有教员和我或者她说话。我接受我的学位证书时,也没感到“掌声雷动”。仪式并不像某些关于我的大学生活的文章那样庄严绚烂。有几位同学脱掉学士长袍和帽子时还愤愤不平,一位可爱的女孩还呼吁说,沙利文老师也该被授予学位。那个下午,我和沙利文老师是安静地走到我们的座位上的,仪式一结束,我们就离开了,搭一辆有轨电车赶往新英格兰一处雅致的村舍,那是我们已经安顿下来的新家。
那一晚,我与数位友人一同在伍伦莫纳伯格湖上泛舟,在梦幻的美景里,忘却世界的光怪陆离,淡忘疲倦。微风中飘来淡淡的花香,星光恬静,岸边的绿色丘陵与水面相接。但愿这里永远如此宁静祥和,但愿我永远能在饱受尘世的纷扰之后,在此享受大地、天空以及暮色的慰藉!
在伦瑟姆的日子
我上一章引述的那篇法语文章中说,人们效仿古人给予凯旋将军的荣誉奖赏,送了一栋在伦瑟姆的房子给我,将军可在这里生活,享受他的荣光:
波士顿,最具智慧的城市,是美国的雅典,经过再三考察后,将此宅赠予这位年轻姑娘,以表敬意。她的胜利无与伦比,她的精神战胜了物质,她不朽的灵魂战胜了感官。
有些并不清楚实际情况的人描述这座房子是还添油加醋说,这座宅子还有巨大的园林和美丽的花房。实际上,我顺利毕业后入住伦瑟姆的村庄时,不曾有过这样的奢华和排场。
我和沙利文老师买下的是一处不大的旧农舍,屋形狭长,典型的清教徒式简朴外观,还有七英亩荒地。沙利文老师把一间挤奶的房间和两间食品储藏室改造为我的书房。那篇法语文章中是这样描述的:
海伦·凯勒在她雅致的书房里度过每天的大多数时间,房间里装饰着崇拜者赠送的青铜雕像和各类艺术品。四面墙从上到下都被书架遮挡住了,上面摆放着数百部鸿篇巨制,洁白的书页上布满突起的小点,这些就是她珍爱的盲文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