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非常有趣!”他常常这么说,尤其在谈到电话的时候,“事情总会发生,但并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发生。我们能看见前路的拐角,但拐角后面有什么就不知道了,常常会让我们大吃一惊。”他向我们谈起贝尔夫人——当时还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学生——劝他到费城举办的百年博览会上展示他的电话的事情。那是一个周日下午,天气炎热,裁判们昏昏欲睡,看来没有展示的机会了。
“但是,”贝尔博士露出灿烂的笑容,“但是,偶然事件在任何地点都会发生。
当我决定离开展览会的时刻,巴西皇帝东派罗出现,并认出我是在波士顿讲演如何教授失聪者的人(他有兴趣在巴西建立这样的学校,所以在美国考察不同的教育方法)。他走向我,伸出手,研究我的设备,问我那是什么。我向他做了介绍,并说那天下午准备做一次功能展示。”“好啊,为什么不呢!”皇帝宣布说,“我倒想听听。”于是,一根电线拉过房间,贝尔博士拿着发射器,告诉东派罗把接收器放在耳朵附近。“上帝啊,它说话了!”他大叫道。接着,凯尔文爵士拿着接收器说:“是的,是在说话。”这下裁判们才依次听了一遍。那次展示一直持续到晚上10点。博览会余下的时间里,电话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电话的商业化之路至此展开。
1892年,当这个发明的权益导致的争执一直闹到波士顿法院时,我才知道有电话这个东西。那些日子,我们见了贝尔博士很多次。我们住在切尔西的友人普拉蒂夫人家。她帮助贝尔博士进行一些关于失聪者的调查。从法庭出来后,他会来拜访我们,或者我们去贝勒维尔酒店等他。对他来说,那是段难熬的日子,我觉得我们有责任帮他放松。他喜欢看戏和听音乐,因此游说他带我们去看戏或是听演唱会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波士顿地理位置重要,四周乡村风景优美,交通便利。我们常常到四处游玩,最常去的是海边,如果能找到老水手带我们出海,贝尔博士更是欢喜。
很自然地,我们的聊天内容常常是科学问题。贝尔博士年轻的时候非常关心跨大西洋电缆的铺设。他生动地讲述说,经过许多次失败和挫折,许多人献出生命后,电缆才在1866年铺设完成。那时我才十二岁,贝尔博士讲的英雄主义故事和人类想象力的奇迹,像童话故事一般让我如痴如醉。我仿佛听到,在幽深的海底,美洲和欧洲联系起来,没有了时间的限制。
我第一次知道查尔斯·达尔文,就是贝尔博士拼给我的。“他做了什么?”
我问。
“他创造了19世纪的奇迹。”贝尔博士回答。
接着,他给我介绍了《物种起源》,以及这本书如何开拓了人类的视野和理解力。这本著作中的理论也成为我思想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还带我参观了发明电话的房间,谈到他的助手托马斯·A. 沃森先生。他说没有沃森先生,他的发明不可能坚持下来。那是1876年3月10日,沃森先生正在另一房间工作。他吃惊地听到贝尔博士的声音说:“沃森先生,过来,我需要你。”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电话通话。这句话,如同现在全世界每天进行的数百万次通话一样,普通而随便。我说我希望第一句通过电话的言语意义更重大一点。
贝尔博士回答说:“海伦,时间已经证明,电话的主要用途就是重复原来的消息。对于众多像沃森一般忙碌的人们而言,电话中的‘过来,我需要你’就是对忙碌世界最好的服务。”
“在那天之前,你相信电话能够成功吗?”我问。
“是的,之前已经有只言片语传送过去了,不过得知沃森听到我的声音时,我还是很吃惊。”
贝尔博士的书房里并没有电话,他曾忧虑地说:“我破坏了家的隐私和平静,这可怎么办?”
当人们向他表达对他的发明的崇拜时,他说:“是啊,但我怀疑电话能否像莎士比亚和荷马那样传承人类的语言。”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一根电线杆下面等电车。贝尔博士将我的一只手放在因风吹日晒而光滑的电线杆上问:“感觉到了吗?那些颤动意味着什么?”我从没把手放在电线杆上过。
“它一直这么嗡嗡作响吗?”
“是的,整晚如此,不会停止。这是生活的故事,生活从不停止。”
接着,他讲述了电线是如何缠绕和绝缘的,还解释了许多其他细节。我想,除了我这盲人小女孩外,其他人都知道这些。接着他说:“这些铜导线带着出生和死亡、军事和商业、失败和成功的消息,一站接着一站,遍布全球。听!”
我幻想听到了笑声、哭泣、爱情誓言的破碎,还有重修旧好。
我相信,关于电话的诉讼一直持续了八年之久。最终最高法庭支持贝尔先生。在他去世的时候,估计全世界有一千二百万部电话在使用。据说他二十九岁获得的这个专利是有史以来最有价值的。
在纽约到旧金山的电话线路开通后不久,我又见到了贝尔博士。那时候电话线已经遍布美国。沃森先生在旧金山,贝尔先生在纽约,那句话再次重复:“沃森先生,过来,我需要你。”
“他听到我了,不过他没法太快赶过来。不过不久之后,人们就可以在听到召唤后数小时穿越一个大陆的距离。”他还说有一天人们可以在一天之内穿越大西洋。当林德伯格花了33.5小时完成环球飞行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他。
当然,贝尔博士的发明让他广受美国同胞的赞许,然而这也让他既欢喜又恼火。无论到什么地方,他都会被人群包围,人们都想与这位电话发明人握手。有一次他对我说:“人们认为我除了发明电话外一无是处。那是因为电话的发明很赚钱。遗憾的是,这么多人把赚钱当着成功的标准。我希望我的发明能让失聪者更容易学会说话,那才会让我真正地快乐。”
除了电话,贝尔博士还对许多其他发明感兴趣,比如留声机、光传电话、感应天平等。他还发明了一个回声探测器来寻找加菲尔德总统身体里的子弹。
当他想专心研究理论或发明时,他会到布兰顿海角的本布雷亚或是华盛顿附近的别墅,也可能到他女儿费尔柴德夫人在佛罗里达州一片椰子林中的居所去。
“我需要绝对安静。”他会说,“但在这个繁忙的世界里,要保证这点并非易事。”
有一次,他说:“电话就像《鲁滨孙漂流记》里星期五留在沙滩上的足迹,提醒我们无论我们到哪里,都不可能独自生活。”
当我们的人生轨迹相互独立的时候,我也时常给他写信。我知道他很忙,也不期待他能回信,但实际上每次他都回,而且总是把我当作正常人回信,而不是当作一个在黑暗世界中摸索的可怜幽灵。
他读了《我生活的世界》之后写信给我:“你不能把我和那些认为你对世事的看法完全无趣的人混为一谈。我希望了解你对关税、对保护自然资源或是围绕德莱弗斯2案件各种冲突的看法。我还想知道你对改革全世界教育系统有何建议。
我希望你能走出自我,写写外面世界的大事。你向我们展示的内心世界如此有趣迷人,我还很想听听你对外部世界的看法。”
随后,他对我的《石墙之歌》赞不绝口,因为“这是又一个成就!表明你并不被排斥在我们的世界之外,一样有美丽和音乐”。看到这里,你还会奇怪我对他的敬爱吗?
我的大一学年结束的夏天,我们在布兰顿海角本布雷亚贝尔博士的别墅度假。我们一同散步、看烟火、放风筝。
在本布雷亚的最后一晚,我们在广场散步,一天的实验让他有些疲倦,情绪有些迷蒙。他把心思都写在我的手上,既像诗歌,又像哲理。他的大脑还不想休息,或许想在他年轻时读过的诗句中找到慰藉。他背诵了《悼念集》、《暴风雨》,还有《尤利乌斯·恺撒》的一些内容,我记得他凝重地反复念诵“人生有起有落”。
最后他说:“海伦,我不知道这些诗句是否在告诉我们,我们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但我经历得越多越是怀疑,我们总在向未知的未来前进。”
“年轻的时候,”他继续说,“我热爱音乐,希望成为音乐家。但命运却没有那样安排。因为身体原因,我来到美国,接着全心投入到电话的研发之中,现在我又把时间都花在航空学上。你也知道,我最大的兴趣是教育聋人说话。海伦啊,我不是我命运的主宰,至少在工作上不是。”
他停了停,继续说,“你的缺憾让你以一个不寻常的方式展现在世界面前。
你学会了说话,我相信你打算打破失聪者与常人之间的隔阂。还有特殊的使命等待着你去完成。”
我告诉他说,我和老师打算在我大学毕业后远离喧嚣,“远离公众的烦扰”,安心写作。
他说:“决定你的工作的,不是你,而是环境。我们只是控制宇宙力量的工具。记住,海伦,不要把自己局限于某种特定的自我表达方式之中。写作、讲演、研究,尽全力去做。你的成就越大,越能帮助全世界的聋哑人。”
许久的沉默后,他继续说,“在我看来,海伦,有一天,爱情这种比友情更强烈的感情,会叩动你的心房,需要你的接纳。”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啊,我常常思考你的未来。你是一位可爱美丽的女孩,年轻的时候憧憬爱情和快乐是很自然的事。”
我承认说:“有时,我确实会思考爱情,但这就像一朵美丽的花朵,我却不能触摸,即使这样,它的芬芳也让花园充满乐趣。”
他又停了一两分钟,我想他正在思考。然后他温柔的手指如同呼吸,再次触碰我的手掌:“不要因为你不能看到不能听到,就把女人最美好的快乐拒之门外,你的缺陷不是遗传的。”
“但是,我快乐呀,我很快乐!”我说,“我有老师、有妈妈、有您,还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可做,我真的没想过结婚。”
“我知道。”他回答说,“但人生无常,你的母亲不会一直在你身旁,总有一天沙利文小姐也会结婚,你的生命中可能会有一段空虚、孤独的时光。”
“我无法想象会有人娶我,那就像娶一尊雕像!”
“你还年轻。”他轻轻地拍着我的手,回答道,“现在你自然不会把我的话当真,但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你的婚姻大事。如果有一位好男子想娶你,别让任何人因为你的缺陷来阻止你追求幸福。”
当贝尔夫人和沙利文老师加入到谈话中时,我很高兴不用再讨论我的私事了。
数年之后,贝尔博士又提到那次谈话。那时我和沙利文老师去华盛顿报喜,告诉他老师准备嫁给约翰·梅西。
他开玩笑地说:“看嘛,海伦,她会结婚的。你打算接受我的建议,搭建自己的小窝了吗?”
“不。”我回答说,“我更不会冒这个险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有能力相当,才能一同面对人生的风雨。我的缺点对于任何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负担。我没有任何可以回报的。”
我还反复吟诵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的十四行诗:
我有什么可以回报你啊,慷慨尊贵的施主!
金灿灿的宝藏,还有您赤诚的心意!
这样一尘不染的宝物,您就一声不响地放在墙外。
这样意外的赠予,让我予取予夺?
难道我很冷酷,难道我很寡恩?
收到如此繁多贵重的礼物,我却没有一丝回报?
不是的,我不是冷酷,而是贫寒。
“有一天,年轻的女士,只需要你的白马王子的求爱,你就会改变主意的。”
是啊,我几乎改变主意了——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贝尔博士时,他刚刚从爱丁堡回来。那是1920年。我想,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忧郁。他说他觉得他做了一次陌生人,到了一块陌生的土地,回到美国让他感到欣慰。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疤痕。我感觉到他高贵的脸庞上布满了哀伤的皱纹。不过我想,微笑已经在他脸庞中沉睡。
他说,他要用余生研究水上飞机。他预言十年内伦敦、纽约之间就会有航空服务;高楼楼顶会有飞机库,人们会像拥有汽车一般拥有私人飞机;空中运输成本会比铁路和航运便宜。他还预测下一场战争会延伸到空中,潜艇的作用会比战列舰和巡洋舰更重要。
贝尔博士还预见,有一天,工程师将有办法使热带降温,把炎热的空气输送到寒冷的地方。
和他道别的时候,我们都很伤感。我预感到我们此生不会再见。
1922年8月3日,贝尔博士在他的避暑别墅去世。夕阳西下的时候,他被安葬在布兰顿海角的本布雷亚山顶,这是他自己选的安息之地。他曾经指着那里对我说“海伦,这里就是我的长眠之地”,并引用了勃朗宁的诗句:
此地,流星飞逝,白云成形,闪电崩释,星辰来去!
选择日暮举行葬礼是因为那个时刻金色的阳光笼罩在湖面上。
如果说除了此生以外没有来世,有些知己会在我们的记忆里获得伟大的永生。每一位我爱戴的友人都将被大地拥入褐色的怀中,我的一部分也随之入土。
但他们给我的快乐、力量和理解,支持我活在这个变化的世界上。虽然生命因为贝尔博士的逝去而不再相同,但是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为盲人事业奔走
我已经讲述过我在伦瑟姆的快乐时光,但我还没有提到我为了找到人生位置而苦苦求索的日子。在大学期间,我就自问该如何学以致用。我觉得我应该有某种特殊的使命,但那是什么呢?
朋友们有各种主意。我在拉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时,有个朋友认为我是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书本和学习上,于人于己都无益处。她说如果我能全力帮助像我一样不幸的孩子,就能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她还说上帝把这个任务给了我,我就应该遵循他给我的心灵指导。她说我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她能解决。我们请求她等到我毕业,但她说拖延就是最大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