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啬皮!待不起客了我们自己带饭!”话多难听!但是全家老小还是统一在一个重要点上,就是不管怎样,也要按遗嘱上说的办——“勤俭持家厚养薄葬”,“毋违我意从命是孝”。老人家一辈子谨言慎行,只要他说出口,就是他的深思熟虑、务期必成的郑重宣言。现在,轮到学历史的大哥主事,他也是执拗性子,说:“机关单位、朋友远亲、舅家姑家姨家,一概阻奠,秘不发丧;只通知女子,女婿一个不叫来;近百户自家本姓人,齐门通知,一户不漏,泣血顿首,尊之上位。大的脾气我知道,就这么办,埋锅起灶,各执其事。散!”马上派人去了毗邻的乾县火葬场。
不铺张也不敷衍;盆盆照摔却免去其它缛节陋习;席面照摆但不搞“十里搭帐篷”;守灵晚上烟酒招待,玩扑克、打麻将,但不搭台子唱戏也不演电影;既严守遗训又不拂亲情,也是新事新办、新旧结合,想来,父亲冥府里会点头同意。
丧事办完了,在县上人的心里留下一个世纪老人的完整形象;父亲死了,我们家庭结束了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回到礼泉家后,从气氛到气候都是出奇的冷。父亲走了、冷冷清清;天寒地冻,透心儿凉;白天手不敢伸出来,夜里脚腿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屋里生着炉子呀,怎么搞的!我睡在父亲床上,像是王祥卧冰。在北京时,一个老汉服侍另一个老汉,当儿子又当孩子,晨昏侍奉,作老莱子娱亲状,倒也越活越觉年轻。北京当老莱子,回乡当王祥,始知二十四孝之不易。我在这里卧冰,父亲几十年在这里卧冰,礼泉人包括小时候的我都在这里卧冰,大家不都好好地活过来了吗?可是,此刻,我实在觉得很冷很冷。可怜的父亲,在这张冰的床上,怎么度过你生命最后的一刻?你水米不进,辗转反侧,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但是,一个呻吟声唤也没有。你双眼紧闭,顾不上眼前的一切,也来不及回忆过去,也不是全力忍受难以忍受的病痛,而是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情景。一次,当妹妹扶你瘫在她的胸前坐起时,你回到眼下现世。妹妹问你:“把我二哥叫回来?”你听清楚了,嘴唇困难地启动:“不咧!”父亲,你和我两地相望时,总是牵肠挂肚地说:“二哥难,二哥背头大。”但此刻,你顾不上了。半响半响,当着两个妹妹的面,你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你妈……可……怜。”
父亲死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父亲大冷天回礼泉,我们不孝。父亲真的死了,父亲找母亲去了。
父亲回县后,小妹把他接到她的家里,一次,父亲给大哥发脾气了,责怪大哥动作慢没有把他的房子收拾好,而且十分严厉地说:“难道叫我住招待所不成!”然后。梦呓般地说道:“我要回家过腊八……大年三十以前解决问题。”
父亲殁于腊月初九,无疾而终,不知不觉地回归到另一个世界,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缜密计划之中。
父亲一生,生性平和,喜爱文艺,热心公益,宁肯吃亏,也不抗争。他的人生哲学是“善”,处世哲学是“忍”,行为方式是“文”。人家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却是胸无大志、有忍无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冤家多一堵墙,一辈子没有跟人吵过嘴、打过架。他的这套律己箴言,加上母亲勤俭持家和更为和善的行为准则,相得益彰,融汇而成我家的家教家风。父亲不爱教训人,也不习惯堂前训谕,因此,对我无形中一脉相传甘愿接受家教家风的约束,表示满意,但是对我在阶级斗争中一忍、再忍、三忍、忍无可忍,或咆哮公堂,或打笔墨官司鸡蛋碰石头的表现,颇不为然,即便反抗有效,他也很不赏识。在父亲看来,天人合一,天下为公,人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个谁也离不开谁的统一体,所以人和人要相亲相爱,多行善事。他不同意“人性恶”。“人之初,性本善”。他是“性善”论者,认为以善戮恶,不如以善制恶,以善化恶,尽可能避免以牙还牙,万万不可结下世仇;既然人性善,那么,人的与生俱来的天良,终归会被自己发现,到头来善恶必报,得以善终。他认为国民党其所以不能长久,根本原因就是作恶多端,共产党其所以力克腐败,其原因就是腐败乃政党之恶根。他认为国家领导人说“多给群众办实事”的话说得好,得人心,惟善,能以得天下。他在县上做政协委员时,走街串巷,不厌其烦,大会小会,建议尽快修建环城公路,解决群众行路难这一最为迫切的困难,县上的人都知道,阎老先生三句话不离修路,修桥补路、积德行善。他从小背诵四书五经,受儒家学说影响很大,当然也有些佛家的东西,尽管他不语怪力乱神。
当我离开家乡时,“看阱争熊,把他大给烧了”的说法已经销声匿迹,但是街上有人问大嫂:“他二哥没说啥?他二哥给钱了没有?”
回到北京以后,一时很不习惯,觉得父亲还在小屋里正襟危坐,大睁视力加起来只有0.5的双眼,手执放大镜,像在地上寻找绣花针一样地读书看报。
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像去年此时此刻向他请教学问那样。一次,我问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后面一句是什么时,他顿时兴奋起来,说:“‘帝何力于我哉’,也有人读作‘帝力于我何有哉’,是谬读。孔子日:‘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但人们句读错了,断句断成‘从心所欲,不逾矩’。”
他说他从小喜欢这首《击壤歌》,喜欢得不得了。还有一次,是他自己兴奋起来主动找我。他给我念了张学良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的一段谈话。张学良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日本人有‘忠’,但无‘恕’。人应该原谅人、体贴人。这是我的脾气。”张氏此言,父亲激赞不已,言毕,室内立刻荡起他平时少有的爽朗笑声。父亲恪守恕道,绝不隐忍偷生;与人为善,却不抱残守缺。有件事现在想来仍然让人感动。他的大学教授堂弟,我的叔叔,将近70,仍然过着旷夫般牺牺惶的日子。十多年前,婶婶半身不遂,卧床不起。叔父端屎倒尿、床第守候,年夏一年,岁月催人老_,人比黄花瘦。一天,父亲要我给西安叔父的女儿、儿子,我的弟弟、妹妹写信,让他们着即准备给他父母办理离婚手续,说“此事甚急,万勿延误,造成终生恨事。”他说:“一个活人,从四十多岁到六七十岁,过着不是活人的日子,这不合人的本性。我是哥哥,趁我还活着,就得管管。新社会了,儿女们会替父母着想的,病人照样能够得到精心的护理。”然后问我道:“你看咋样?马上写信,岁月不饶人!”父亲当时很动情,说起话来嘴唇直打哆嗦。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感动……人去楼空,音容宛在。父亲身上,儒家的忠恕、佛家的诚善和墨家的兼爱兼而有之。缺少道家的空灵和庄子的才气,他把“文质彬彬后君子”、道德文章琴瑟和谐的希望,寄托于他的后辈子孙。他代表二个时代、一个家庭、一段历史、一个过程。在他的主持下,这个家庭顺乎潮流,跟上时代的脚步。他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此刻,父亲去母亲那儿将近一年的今日今时,这套房子显得出奇的空旷,总让人感到在电视机前,父亲依然非常投入,摇头晃脑、击掌打拍子听戏的悠然自得的神情历历在目;总觉得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还像以前那样在我眼前慢慢地、轻轻地移动,目光里充满着述说不尽又无从述说的无限情义。“该做饭了!”“还不休息?”吊在他的嘴边,一天到晚就是这么两句。这平平常常两句话,对父亲来说,是诗,对我来说,也是诗,是肺腑之言,是天机自动,是天籁自鸣,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读懂的、永远在这套房间里回荡、永远不会在我心中消失的父亲的歌、母亲的吻。
父亲死了,寿终正寝。家史的一页掀过去了,上接的一代断裂了,一个人所标志的时代终结了,从此,一个大家族彻底解体了。作为人子,不理解形而上的父爱就是不理解传统,就不会形而下地以父爱爱子。现在,一大家人分而居之,天南地北,多少年难得见上一面,大家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一套,田园牧歌式的、宗法森严的“四世同堂”,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所以,父亲对于儿子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即第三代,第四代或者第五代的影响,只能通过我们儿子一代即第二代发生作用。文明社会家庭急遽的兄弟“单过”的走势,使得族权象征的老爷爷的形象,在各自为政的诸侯国里迅速淡化。陌生的寿星老儿在存在,对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来说,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在第二代兄弟姐妹之间,老人也不过是维系孝悌忠信的一条可有可无的纽带,各人有各人的系列、各人的摊子。所以,尽管“满床笏”,子子孙孙绵延不绝,属于他老人家这一血脉的大大小小竞有好几十口子,可是,调谁来侍奉堂前都不可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不是不情愿,而是动不了。老人感到孤独,老人成了漂泊者、多余的人。老人越是长寿,按世俗的说法越是有福,本人之福、子孙之福;然而,老人越是有福,越感到寂寞,新生代越觉得陌生。所以,老人升天,纽带中断,象征消失,大家庭解体,接下来的,是大哥和我,在子子孙孙、孙孙子子、传宗接代、生生不息的各路诸侯间继续充当族权的象征和亲情的纽带。想来凄然,但未必不是社会的进步。
父亲沉疴在床时,暗中让二女婿无论如何弄点“安乐剂”偷偷交给他。他怎么知道有什么“安乐剂”?真有“安乐剂”这种内服的药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唉,人活多少是个够呢!”越琢磨这句父亲晚年唏嘘叹惋的老话,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
我决定搬进父亲住过的这间小屋。我现在已经睡在父亲睡过的木板床上。
我尽量做着同父亲一样的梦,潜心体验一个作为人祖的老人一生的滋味和他弥留期间的复杂心态。我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不辱父教,恪守家风,也要像父亲一样,不与人间争地,不给后代添麻烦。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没有给儿孙留下什么,我也不想叫他们为我奉献什么。再难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嚎叫、不呻唤,免得儿孙们看见难过。眼睛一闭,走人,灰飞烟灭,骨灰也不留。“儿孙自有儿孙福”,该干什么干什么。死了拉倒,有你没你一个样,就像父亲他老人家临终时泰然处之,让床边的后辈们自个去琢磨、去理解的那样。
可怜的父亲,越是长寿,越有零落之感,可是,谁也没有多嫌过他。在这个喧嚣的大家族中,现在想来,他孤独,然而,“吾道不孤”,他已经感到十二万分的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