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
在这个时代的青年,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在这时代,有一个大的欺骗他,或耽误他,容易让他误会,或让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欲望当志气。这样地用功,自然不得其方。也许他很卖力气,因为背后存个贪的心,不能不如此。可是他这样卖力气。去陬不自然,很苦,且难以长进。虽有时也会起_个大的反动,觉得我这样是干什么?甚或会完全不干,也许勉强干。但当自已勉强自己时,读书做事均难人,无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甚且会自己搪塞自己。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有欲望,越不知应在那个地方搁下那个心。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可是聪明人,老是搁不在当下,老往远处跑,烦躁而不宁。
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仿佛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要成功怎么个样子。这样不很好吗?无奈在这里常藏着不合适的地方,自己不知道。自己越不宽松,越不能耐,病就越大。所以前人讲学,志气欲望之辨很严,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而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张横渠先生颇反对欲望,谓民胞物与之心,时刻不能离的。自西洋风气进来,反对欲望的话没人讲,不似从前的严格;殊不知正在这些地方,是自己骗自己害自己。
音人的自觉力
一个人缺乏了“自觉”的时候,便只像一件东西而不像人,或说只像一个动物而不像人。“自觉”真真是人类最可宝贵的东西!只有在我的心里清楚明白的时候,才是我超越对象、涵盖对象的时候;只有在超越涵盖对象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够对自己有办法。人类优越的力量是完全从此处来的。所以怎么样让我们心里常常清明,真是一件顶要紧的事情。
古代的贤哲,他对于人类当真有一种悲悯的意思。他不是悲悯旁的,而是悲悯人类本身常常有一个很大的机械性。所谓机械性,是指很愚蠢而不能清明自主,像完全缺乏了自觉的在那里转动而言。人类最大的可怜就在此。这点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明白;只有常常冷眼去看的时候,才能见到人类的可悲悯。
人在什么时候才可以超脱这个不自主的机械性呢?那就要在他能够清明自觉的时候。不过,这是很不容易。人在婴儿时代是很蠢的,这时他无法自觉。
到了幼年、青年时代,又受血气的支配很大。成年以后的人,似乎受血气的支配较小;但他似乎有更不如青年人处,因这时他在后天的习染已成,如计较、机变、巧诈等都已上了熟路,这个更足以妨碍、蒙蔽他的清明自觉。所以想使人人能够清明自觉,实在是一大难事,人类之可贵在其清明自觉;人类之可怜在其不能清明自觉,但自今以前的人类社会,能够清明自觉者,实在太少了。
中国古人与近代西洋人在学术上都有很大的创造与成就。但他们却像是向不同的方向致力的。近代西洋人系向外致力,其对象为物;对自然界求了解而驾驭之。中国古人不然,他是在求了解自己,驾驭自己一一要使自己对自己有一种办法。亦即是求自己生命中之机械性能够减少,培养自己内里常常清明自觉的力量。中国人之所谓学养,实在就是指的这个。
人若只在本能支配下过生活,只在习惯里面来动弹,那就太可怜了。我们要开发我们的清明,让我们正源的力量培养出来;我们要建立我们的人格,失掉清明就是失掉了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