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车站只出售当天的站台票,凌晨的站台票要等十二点过后才能买到。”她面露忐忑地问我:“那凌晨还有人上班吗?”我坚定地拍拍她的手背:“有!有!一定有!”
片刻后,她在喧闹的人群深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着了。我不忍心惊扰她的清梦,只得安静地坐在行李上。我知道她虽然已经熟睡,但心里依旧惦念着我的这包行李,我稍有动作,她势必会从梦中惊醒。
落日的余晖洒进了小小的站台。妈妈苏醒过来,怔怔地看着我:“饿吗?妈给你买点吃的。”我摇摇头说:“妈,咱们去车站附近的旅馆歇一歇吧,反正不贵。”她思索了片刻,看着我困倦的面容,终于起身拍打衣上的灰尘。
在旅馆的房间,我又一次注视她沉沉睡去的脸。几根枯黄的头发贴在扁平的额头,皱纹像一条条蜿蜒的河流,布满她双眼四周。她的鼾声依旧动听,依旧让我觉得亲切,觉得踏实。
她生怕错过列车,总是在惊醒时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儿啊,现在几点了?现在几点了?”待我仔细端详手表,告诉她确切的时间后,她才又慢慢转过身去,鼾声渐起。
从旅店出来之后,星月已闪满了夜幕。我不停地跟妈妈说:“妈,待会儿我走了之后,你记得再回来睡。”她一面提着行李小跑,一面疑惑地问我:“行吗?我们不是都走了吗?”我说:“行,当然行,这房间得到正午十二点才算退房呢!”
她不顾列车员的劝阻,硬将我的行李送进了卧铺车厢。她说了很多让我记不清而又使我泪眼朦胧的话。我将她送到了车门口,又一遍提醒她记得回旅馆睡觉的事情。
三月的站台上,依旧有刺骨的寒风。她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朝我挥手,我始终看不清她那时的面容。这一别,又是三百六十五天。
躺在列车的卧铺上,我一直凝视着左腕上滴答旋转的表针。我在想她独自睡熟的情景,在想她倔强得让我心疼的眼神,在想她只身步上回程山路的背影……
也许,这便是尘世里所有妈妈的写照。她们耗尽了一生气力将儿女养大,似乎只为这一次又一次的相送。而相送的真谛是什么呢?是你随飞驰的列车赶往那繁华的都市,实现此生夙愿,还是她孤身一人回到那条黄沙漫漫的路途,继续永无休止的思念?
握紧她的手
我很少写妈妈。因为,她与中国的大多中年妇女一样,确无任何特别之处。
也许,曾有过那么些年,我是无比依眷着她的。可这样的时光终会如江水般滚滚逝去,再不复返。我长大了,顶着成年的责任,在社会这个庞大体系里无日无夜地奔波劳累。
我以为,如蚂蚁般的忙碌就可换来妈妈的半生清福。想必,我是忘了,在我奔波的时刻,妈妈的身形也在跟着奔波;在我消停的时刻,妈妈的心仍在继续奔波。
妈妈的病痛仿佛是在一夜间疯长出来的。我从不知晓,微胖矫健的她竟会堆积了这么多的旧患。
她坚持不去医院,坐在冰凉的板凳上,直直不发一言。看着她蜡黄的、布满岁月风尘的脸,我忽然有些感伤,并回想起了我的孩提时期。
我与此时的妈妈一般,无论遇到怎样的病痛,都拒不赴医。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一点是与妈妈相近的。可我心里明白,妈妈执拗着不去,大抵是知晓医院的高收费以及我身上这几文钱的来之不易。
握着妈妈粗糙的大手,我微笑着说:“妈,你别担心,医院里我有几个交好的朋友,会对咱们格外关照的。”
她疑惑地看着我,如当年我问她“打针真的不痛”时一般。我点点头,她这才踉跄起身随我出门。
凛冽的风中,她摇摆得像个醉酒的老汉。望着前方一片茫茫,我顿时有些哽咽。那么多年的时光,那么多次病痛外出,终于有了今时的位置颠倒。
我搀扶着她,一面在雪地缓慢行进,一面四处遥探,是否有车辆从此经过。
躺在惨白的床单上,她紧攥住我的手,一刻也不放松。我笑笑,学她当年鼓励我的模样,轻拍手背,坚定地告诉她,一切安然无碍,都会好转起来。
如我所愿,妈妈出院后,恢复得很好。她回归生活,成了原来那个刚强、坚毅,用双手撑起整个家庭的中国妇女。
听着初愈的她在昏暗的厨房里把刀子挥舞得劈啪作响,我内心百感交集,第一次觉察到了时光的可怕。甚至在想,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这厨房就此安静了,或是已换他人,坐在客厅等待一家围聚,享受热气腾升的饭菜的我们,会不会对着那个空缺的位置,霎时热泪满面?
饭后,我抑住胸中狂涌的风暴,温柔地握住妈妈的双手,预备细细端详。我真切地想要记住,是怎样的一双手,将我从四脚匍地的羸弱病身扶持成今日顶天立地的汉子。
妈妈迅速抽回了手,相互捏搓着,平和地道:“有什么好看的,呵,老了,这手都跟树皮一般了。”
我鼓足了勇气,再次握紧她的双手,全神贯注地审视每一条绽开的口子,每一路残留深痕的伤疤。多年的劳苦,让她的骨骼异常粗大,坚硬的指甲旁,那些被雪水冻裂的细纹,像田间小径一样纵横交错。
那夜,我躲在暗黑的卧室里哭得不得自已。从未想过,妈妈的双手竟会是如此光景。
握紧她的双手,当她病痛、疲惫、闲暇的时候。仔细翻阅,你将会领悟,为何妈妈会被称作天下最伟大的职业。
妈妈的疼痛日
在我印象中,妈妈是没有生日的。
多年来,我都不曾问过,她亦不曾主动提及。我一直以为,性情刚烈的她不爱这种媚俗的礼节。倒是我的生日,她从未忘怀过。每到那一天,妈妈都会领我上街,给我买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物。那时的我觉得,这是一年之中最幸福的一天。
后来,我逐渐长大了,也开始明白,我来到这个世间的程序。它既不如妈妈所说的,是从大山那边捡回来,也不若爸爸道的,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的发源地是妈妈的身体,那么简单与空洞,可又是那么温暖与安适。
我终于懂得感激妈妈,在那一天给予了我生命,让我得以在今时看到眼前一切美丽的景象,还有所爱之人。
成年后,妈妈再没像从前一般,于生日那天领着我买东买西。可尽管我一无所获,她还是不曾忘却。总会在家中反复唠叨,今天是我的生日,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此日是多么特别。
之后,我考上了大学,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开始认真听堂、做笔记、看资料,忙得不可开交。
当上到妇产这一章节时,授课老师先讲了疼痛的分级。原来,人所能感受到的疼痛可分为十级。被蚊虫叮咬,列为一级,属于最微弱的痛觉。分娩,则被列为十级,也就是人世间最强烈的痛觉。
我的思绪忽然从皱褶课本上飘飞到家乡的田野中。窗外阳光明媚,不知家中如何,妈妈是否还和往常一样,背朝太阳地在黄土中默默劳作?
大概,我是清楚妈妈生日的。每年的同一天,她都会买上一些水果糕点去看望外婆。外婆偶然会说她又长了一岁,给她煮上几个红皮鸡蛋。她欣欣然将蛋小心翼翼地剥开,递给外婆一半。
我想,在妈妈的感激之外,还存有着一些愧疚。因为在那时的她已为人母,已懂得在尘世间,作为一位妈妈的艰辛。
我不明白,当这巨大的疼痛袭来并延续之时,她们在想些什么。那一声啼哭,既是一个新生命的象征,也是让她们豁然重生的唯一理由。
在经历了最残忍的折磨之后,她们还得对这个予之疼痛的人会心一笑,并心生爱意,将这一日年年延续。
原来,我们的生日,便是妈妈的疼痛日。我们在大笑着飞越过童年,少年,青年的岁月之时,是否想过,每一次生日,都该为妈妈安心地补偿一次?让她知道,这个节日,并不仅仅属于她的孩子。
你在窗外看明月
这些日子,我常常惧怕着时光过境。可即便我不去询问,不去翻阅壁上日历,端午的沉思,还是早早地叩响了我的心门。
对于在外的游子来说,常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与生活的窘迫,人世冷暖,已经让他们的心志达到了异于常人的成熟。尘世中,许多不能忍受的苦痛,他们总是能咬牙挺过,并且不发一言。但对于家这个简单的字眼,心里却始终保持着柔软而又愧疚的温热。
家在遥远的千里之外。西面的风已让我们的耳目闭塞,无法听闻从家乡而来的声息。站在绵延的山脉之中,我时常觉得自己是纵身于一片汪洋大海。因为我已经辨认出,我的家乡,是在这个山谷的哪个方向。而我,又要顺着那个方向不停地向前,才能达到那个飘着袅袅炊烟的柴扉之内。
端午前,妈妈给我打电话,略带惆怅地说,儿啊,树上的月亮可真圆啊。你那儿是什么模样呢?对于这么一个简单至极的问题,我非但久久回答不出,还红了双眼。握着电话,看着天上朗朗明月,忽然觉得人世悲欢离合,原是这么短暂而又凄凉。
这头,清冷的小雨,已在窗外淅淅沥沥地飘洒了几日,我亦有几日不曾出门。可我还是在这头无比镇定地告诉她,圆啊,这里的月亮和家里的一样圆。
质朴的妈妈以为我所说非虚,竟高兴地跟我笑道,原来全世界的月亮是同一个模样啊。我不语。这些年,我走了上千里的路,横跨大半个中国,却不曾好好地牵着妈妈的手,走出那片飞鸟不过的高山,好好看看,外面繁华而又喧嚣的世界。她被大山与贫瘠困顿了一辈子。
披衣伏案的时候,忽然想起卞之琳的一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对于步履已渐蹒跚的妈妈来说,我是否就是她一生不改的风景?
不管我走过多少路途,见过多少名胜古迹,和多少朋友在一起胡吃海喝。她总是眷恋着我,总是默默地审视着我,牵挂着我。我如同那轮树梢上的明月,那么悄悄地,深深地,朗朗地照进了她的心里。
于是,我将我的心痛传到了每个出门在外的孩子耳朵里。告诉他们,端午之时,一定要记得看月亮,并把那月亮的容貌尽可能细致地汇报给妈妈。因为,你是她最想看到的风景啊。如果,连她都不知道你此地是何景状,还有谁会那么义无反顾地注视着你的行程?
我多想有那么一座会飞的山,能把我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送到妈妈身旁,好好地陪同她吃上一顿团圆饭,闻闻她亲手包的粽子。也想给她念念,那段由我改编的诗句。
你在川江之处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川江上看你。江河壮阔了你的心,你壮阔了妈妈的梦。
母爱的疼痛
我是一个在标准式的三人家庭里长大的孩子。虽然是个女儿,可父母格外地娇宠,尤其是爸爸。所以相比之下,我一直惧怕妈妈。可妈妈又恰好是家里的财政大臣、厨房总监,我也只得在闲暇之时讨好她。
记得小时候我是个小馋嘴,老爱跟着妈妈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特别是每个周末,爸爸休假之时。因为那两天,妈妈必然会做上一道爸爸最爱吃的青椒火腿。而我,总想第一个尝到那种滋味。于是,就这么跟着妈妈,站在她的脚边,仰头看着她刀起刀落地切着那鲜红的火腿。偶然,她会放一片到我嘴里,自顾切菜的同时还不忘骂我一句“小馋嘴”。我迅速捂着嘴巴,生怕那块肥美的火腿会从我口里掉出来,大口大口地嚼着,偷偷地乐。
七岁那年,妈妈因为伤寒安躺了将近一个月。于是,那种渴盼青椒火腿的心情,如同大病初愈的妈妈急着要见一见阳光一样。
午后的厨房里重现了往日的叮叮当当。我仰头看着妈妈,未等她下刀,我就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吵着嚷着要她先切一片给我。她未如我想的一般,照旧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我见状,开始不依不饶地揪扯着她,硬要她给我一片。结果,在我的揪扯中,妈妈的左手被刀锋划了一下。顿时,一些鲜红的液体就缓慢地从那个裂开的口子渗透出来。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到底是因为惧怕妈妈的责打,还是因为初次见到鲜血,猛然大哭起来。
妈妈顾不得手上的伤痛,和蔼地看着我,一边用沾满油渍的双手帮我擦拭着泪水,一边告诉我要学会勇敢。在她的教导下,我逐渐安静了下来。这件事,就如同一颗小小的种子扎在了我心里,化作了妈妈的双手。让我在后来的十几年里,依靠着它,无畏人生的艰险。
二十五年后,不清楚家人是因为迁就我,还是真的喜欢,他们也爱吃青椒火腿。尤其是女儿,整天跟着我,进进出出。
一次,她硬是要穿着我的拖鞋跟着我。小小的脚控制着那双对于她来说是那么硕大的拖鞋,敲在地板上,整个屋子里噼啪作响。
我进厨房炒菜,她跟着过来。“咣”!一个置于茶几上的花瓶应声而碎。我怕她穿着拖鞋摔倒,赶紧拾拣。慌忙中,一块残缺的玻璃片划破了我的右手。鲜红的液体一出,女儿顿时大哭起来。我笑着,想起当年我和妈妈在厨房的那个场景。
于是,我如妈妈一般,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为自己的女儿擦泪。那些泪水如同小溪一般没过我的手指。我安慰着她。
眼泪进入伤口,一阵酸涩的刺痛从指尖传递而来。可我必须镇定,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因为我知道,那样的话,女儿也会因此惧怕伤口,并且会哭得更加厉害。就这样,我一边忍住疼痛,一边教导着女儿如何勇敢。
厨房内,女儿没有再跟过来。我一个人,竟忽然泪流满面了。
二十五年的人世沧桑,终于让我切身感受到了当日妈妈的用心良苦,以及那心甘情愿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