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两天忙得要飞起来,连着两天往山外的县城图书馆跑。
儿子大明说妈你都退休了跟书打了一辈子交道,怎么还没黑没白地跑图书馆,我看你这几天白头发明显多了。
母亲笑了。母亲在整理带到图书馆的午餐。大明看见寡言的母亲右手大拇指什么时候缠上了胶布。大明说你看你,是不是翻书翻报翻破了指头?你眼睛本来也不好,再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也不在家陪我多说说话。母亲说:晓美不是今天要回来吗,妈上图书馆正好给你们腾出时间,傻孩子!
晓美是大明的媳妇,在县城上班,说好今天回来。
大明是个出息的儿子,在新一届换届选举中,从一个镇党委书记,出人意料地当选为一县之长,再过几天,就要到省城学习几天,然后正式走马上任。这几天,他谢绝了许多的宴请和应酬,安排好工作后,从县城悄悄回乡下看望母亲。
父亲死得早,在老家山里当小学教师的母亲一手把儿子拉扯大了。大明参加了工作,在县城有了房子,几次要接母亲到城里去住,母亲总是笑着拒绝了。母亲说:我不走,我走了,后山上的你父亲谁来陪?那一年山洪爆发,当村长的父亲被山洪卷走了,后来就埋在了后山上。
这两天,母亲早晨做好了饭,给儿子留一份午饭,自己带一份,然后去赶镇上的客车,顺着山路,到县城图书馆去。每天傍晚,抱回来一大摞资料,晚上关在自己的屋子里,哗哗啦啦弄到半夜。
母亲又准备出门了。母亲说你中午自己热饭,你就凑合着吃吧,大县长以后想吃妈做的饭更难了。大明笑着说:妈做的饭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大明又嘱咐道:妈,你路上小心一些,早点回来,晚上我和晓美还要吃你做的饭呢。
下午,晓美就从县城回来了。晓美说你妈呢?大明说:她到县城图书馆去了。大明又补充说:我妈这两天连着去县里图书馆了。晓美说:去图书馆?真有意思,你从城里回来看她,她却撂下你往城里跑,不是老糊涂了吧。大明也说,我也觉得奇怪。
傍晚,大明和晓美做好了饭菜。可是,怎么也等不到母亲。昨天这个时间,母亲早回来了。大明就和晓美到村头那条路上等。天完全黑下来了,通往镇上的那条路静静的。大明焦急地一根接一根抽烟。过了许久,远处月光下的路上终于出现一个人影。大明高兴地喊了一声:妈!转眼,又失望了——那个身影不是母亲,走路一斜一斜的。
忽然,远处的那个影子回话了:你们是大明和晓美吧——是母亲!大明赶紧跑了上去,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母亲。这才发现,母亲满手都是汗。大明说:妈,你的腿?母亲笑着说,没啥:下图书馆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妈老了,不中用了。母亲哈哈笑了。
回到家,大明和晓美赶紧为母亲烧了一盆热水。大明这才看见,母亲的脚踝肿得老高。吃罢晚饭,大明早早把母亲送到房里,想让她早点休息,等他和晓美睡下的时候,还听见母亲卧室里窸窸窣窣响到半夜。
第二天,县里的车来凄。大明和晓美跟母亲告别。母亲歪着身子从卧室里抱出一个东西,看着大明的眼睛,认真地说:大明,妈昨晚上给你缝了一个枕头,你就带着用吧。大明迟疑了一下,说:行,谢谢妈的礼物。
抱着枕头的大明就上了车。就跟倚着门框的母亲挥了挥手。
回到县城的家里,晓美说你妈真有意思,这年月,哪有自己缝枕头的。一边就去布袋里拿枕头。忽然就嗷了一声。枕头落在了地上。
大明说怎么了?晓美愣着眼睛:你自己看。丈夫就捡起了枕头,这才看见,上面有红线缝的几个大大的字:如履薄冰。
晓美说你妈到底是教书的,这时候也不忘记卖弄,什么意思嘛!
大明掂了掂枕头,皱起了眉,一边去解枕头外套一侧的布纽扣。枕头的内芯露出来了。除了两面的那层棉絮,夹在中间的,是一摞厚厚的钉在一起的复印资料。大明疑惑地把资料取了出来,随手翻阅,愣了。
无疑,这是母亲去图书馆翻阅报纸、书籍然后一篇篇挑出来复印的。
一行行醒目的标题直入眼底——《触目惊心的权钱交易》《贪欲把他送上不归路》《一个死刑犯的临终告白》……
你妈真是老糊涂了!看什么看,还不一把火烧了!
晓美边说边抓过去那摞复印材料。
正在发愣的大明被惊醒了,突然大吼了一声:放下!
大明平时是很少发火的。晓美就停了手,低声说:有这样当妈的吗,儿子要上任了,却给儿子送这样不吉利的枕头。
大明摩挲着那一摞沉甸甸的资料,抬头看着窗外遥远的那座山,许久才说:这是枕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