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接连下了几天雨,工地发掘只得暂时停顿下来。直到19日,郝所长派第二研究室副主任孙新民同志与王胜利(大)同志赶到工地支援发掘工作。截至24日,该墓共出土了车轭、銮铃、铜环、铃铛、革带扣等铜车马器与铜鱼、石贝、蚌贝等棺饰计150余件。它们大多是古代马车或者是马匹身上的铜质饰件,有的是悬挂在为死者搭建的灵棚周围的装饰物品。令人疑惑不解的是,这批小件器物大都围绕在墓室周边,而中间部分本该是放置墓主人木棺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在起取了这批器物之后,向下再挖,填土已经纯净,确实有点近似生土的模样。这使我们不得不认为已经到了墓的底部,明日即可收兵回营。原本抱有很大希望的我再次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这座墓为什么没有出土大型青铜礼器呢?我心想,哪怕一件也行啊!
(二)铜鼎报喜
25日早上,我们舍去小手铲而改用大三齿钉耙向下挖掘,可填土依然十分纯净。到了后来我才明白,因为墓葬填土是纯一色的黄沙土,翻动过与没有翻动过的土并没有太大区别,初来乍到的我们对它还是不够熟悉。
待挖到墓室东北角的第二层时,一个民工一耙子下去后,只听“咣”的一声响,好像碰到了坚硬的东西,再拿起来一看,耙子的一根齿尖变成了小弯钩。
我怔了一下,立刻让大家停止向下挖掘,并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大块料礓石吧?但是在这种黄沙土里不该有这类东西啊?真是莫名其妙!”
从近几个月观察砖厂取土的情况来看,这里从没有发现过料礓石,那么它究竟会是什么呢?一个新的谜团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形成,让我疑惑而好奇。
我一边说一边想一边拿起小手铲,像往常处理一般考古迹象那样,漫不经心地走到刚才那个小筑坑旁边,蹲下身来,用手铲轻轻地拨去小坑周围被挖得松散开来的虚土,一层、一层、一层……
突然眼前一亮,就在那筑坑的下面,竟然又一次露出了那令人再熟悉不过的青铜色,这让我喜出望外,虽然只看见那么一点点,但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我意识到这恐怕注定是一次大的发现,因为它的硬度足以使较粗的铁耙齿变得弯曲,其厚度可想而知,器物形状亦不难想象,那么它理应是形体很大且器壁很厚的铜礼器啊!于是激动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手里的小手铲也随之颤抖起来,铲土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完全没有了最初的那份冷静与矜持。
啊!原来是一件体形硕大的铜鼎!刚才筑挖的地方正是鼎耳,受到如此重击,它竟然完好无损。显然,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古代与现代金属器物硬碰硬的较量中,古代的铜器胜利了,而现代的铁器却败下阵来。这真让人意想不到,是奇迹,也是万幸啊!所有在场的人沸腾了,争先恐后地参与帮忙,谁都想亲手清理或触摸一下这件埋藏两千多年的铜鼎,并向它问好。“哇!”“哦!”“发现铜鼎了!”大家一边清理一边惊奇地大喊大叫,无论是谁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这时的我清楚地知道,现在应该冷静下来。于是,我命令大家停止用大耙子向下挖掘,安排王延卿、秦红军两位技工按部就班地进行清理,而我自己则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跑回驻地,向正在房间里整理出土器物的孙新民主任与王胜利同志报告这一大好消息。最初听到我说,大家谁都不肯相信,以为我在开玩笑,听我一再解释之后,并看到我那种失态的举止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才信以为真。待我们回到发掘现场,大家争相报喜,喊声连连。于是,每个人都欢欣鼓舞地重新投入到墓葬的清理工作中。冷静在这里已经不复存在,每发现一件新的铜器,大家仍然禁不住大声喊叫。现场人员都沉浸在一片紧张而刺激的忙碌与兴奋中。
随着对墓内每个角落认真细致的清理,各种各样的青铜器接二连三地不断暴露出来。这件首先出来报喜的铜鼎,我们将它编为1号鼎。在1号鼎内放置有一件铜戈,戈的旁边有一道腐朽的木柄痕迹与之相连,木柄上绘有红漆黑彩的条带状纹样。
接着,我们在墓室东北角1号鼎的南侧,向南约有70厘米的地方,又发现一件铜鼎,编号为2号鼎。继续向南侧清理,不一会儿,又发现了3号、4号、5号鼎。它们都靠近墓室东壁放置。在墓的中间部位,也出现了一些铜车马器与石贝、蚌贝、铜鱼等小件文物,同时还有一件青玉圭和一件白玉圭。
据粗略统计,这一天共发现了五件铜鼎,一件铜盘等。铜器一件接着一件出现,喊叫一声连着一声起落,让人目不暇接、耳不闲闻。随葬器物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起,排列得整整齐齐,犹如列队欢迎我们似的。此情此景让人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
夜里下起了小到中雨,我们用租借的帆布篷把整个墓室都遮挡起来,虽然仍有雨水进入墓内,但毕竟要好很多。
(三)墓主现身
26日早上,昨天参加清理工作的人员很早就来到发掘现场,大家揭开帆布篷,继续清理墓内填土。伴随着清理的逐步进行,不同形状与不同名称的铜器一一暴露出来:在墓室中部偏南处,大概有五六层薄铜片叠压在一起,铜片上面粘有呈人字形交错编织的席纹痕迹;在墓室南部沿南壁发现一行4件铜簋;接着在墓西北角发现了2件铜方壶;方壶的北侧整齐地排列着一大片圆形小铜泡。据现场摆放位置看,这些小铜泡原本可能用细绳相互交错地串联在一起,从而拼接成一个近长方形的平面,这大概是披在马身上的组合式铜铠甲吧。
27日,我们继续清理墓室西边的随葬器物,又出土一些铜鱼、铜铃、玉贝、蚌贝等小件器物。据最后统计,该墓共发现了鼎、簋、方壶、盘、盉、方甗、方彝等17件铜礼器。28日,在墓室内清理出一些铜马衔、铜马镳、铜銮铃等车马器。同时清理放在中部的木棺,虽然已经腐朽,但有痕迹尚可辨别。棺内铺有红色朱砂,两端较厚,中部较薄。
木棺内有1具人骨架,保存较好,其身高约为1.82米。头北足南,仰身直肢,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头顶部放置1件玉琮,两耳部位各放置1件玉玦,口内有3块碎玉片,颈部有1组玛瑙珠、玉佩组合项链,右肘部位有1件小玉环,左肘部位有1件小铜环,骨盆左上侧有2件玉璧和1件弧形玉佩,略靠右侧有1件透雕人形玉佩和1件玉锥形器,左臂外侧有1件玉璜。盆骨内侧有1件圆雕式玉鹰,据观察原本应握在墓主人双手之中。右脚趾处有1件玉饰。
原来,该墓的随葬器物分为两层:我们最初发现的是上层器物,原本放置在椁盖板(已经腐朽不存)的上面;后来又发现的是下层器物,与木棺一起放在椁室底部。这本是两周考古学方面的常识,而我开始竟然没有意识到。由此看来,我们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与具体实践之间还的确还存在着一段距离。
在发掘古墓葬的日子里,最重要的事情是,到了夜里我们这些白天参加发掘的工作人员必须轮流值班看守墓葬。要知道,当时值夜班十分简单,只需将简易床搬到古墓葬旁边与古人相伴同宿而眠,就算是值班了,远不像如今必须由公安战士这般全副武装,荷枪实弹,戒备森严。当时,对于从古墓葬里挖出来的东西,多数人都认为不吉利,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很少发生盗墓案件。当时,发掘这座应国墓地一号墓值夜班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依然是那么清晰。记得曾写有一首打油诗歌《夜宿古墓抒怀》记述此事,诗歌充分表达了我那时愉快的心情:
岸柳摇曳拂轻风,竹床仰卧数繁星;
耳边蚊虫萦绕过,远处传来蛙鸣声。
遥想二千八百岁,金戈铁马祭英雄;
古往今来余几何?无不尽埋墓葬中。
6月3日,发掘工作终告结束。据统计,一号墓共出土随葬器物1052件。真的很奇怪,这个数字让我想起了,曾在大学读书时看到的虢国墓地虢太子墓的墓葬编号M1052。经仔细研究,这座墓的年代应为春秋早期,其墓主人是一位应国国君——应侯。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墓葬出土了一件十分精美的玉鹰。这只玉鹰后来成为平顶山市的市徽,而古应国的都城应城即鹰城,也随之成为平顶山市的别名。
三、“郑国驻应国大使馆”
鉴于一号墓发掘取得圆满成功,其余各墓葬随即被列入发掘计划。1986年下半年,在报国家文物局批准之后,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会同平顶山市文物办,共同组建了应国墓地考古队,由一直从事商周考古研究的郝本性所长任领队。
为出行方便,我们的驻地搬到了当时的郊区经济联合社砖瓦厂办公室。这是三间新盖成的简易房屋,位于高高的滍阳岭中脊部,用红砖砌墙,青瓦盖顶,由于被划为平顶山市重点文物保护区,这里只能建临时房,所以砖墙的缝隙用稀泥粘结。紧靠此房的东墙盖有一间小配房,是为厨房,向南不足5米的地方,有一个水泥台,台子上放置着一座变压器。这里就是以后十多年来我们这些从郑国来的客人居住、生活与办公的地方,被我们戏称为“郑国驻应国大使馆”。
当时,我们只能入住这三间房屋西边的两间,因为靠东边的一间,砖瓦厂留作办公之用。对于砖厂的关照,我们除了感谢之外,在配合砖厂生产的过程中,也适当给予一些支持与帮助,以作为我们租用房屋的补偿。
因为滍阳岭地势较高,水位较深,附近连一口水井也没有,吃水需要到岭西侧应山脚下的应河里去挑。每当夏天,我们到应河里去洗澡时,往往都要捎上一对铁桶与一根扁担。在洗完澡之后,顺便在洗澡处的上游取一桶所谓干净的水担回驻地。
试想在两千多年前,生活在这里的应国先民,其取水的方式恐怕也不过如此。或许稍有不同的是,他们用的是厚重的木桶,而我们用的是轻便的铁桶。这种原始生活方式,让我们感到自己真正回到了那个木车滚滚、战马嘶鸣的冷兵器年代。依然是这条河——应河,同样是这座山——应山,它们不知见证了多少人在这里取水用水,多少人在这里辛勤劳作,祖祖辈辈在这里生产与生活。
应河里的水,喝起来有点儿甜甜的味道,就其口感来说,真的比无论是郑州市还是平顶山市的自来水强多了。但是数月之后,大家的牙齿逐渐变成浅黄色,我们意识到这可能是河水未经过滤所致,于是请教医生该怎么办,他建议我们买点明矾放在水里,对未经过滤的河水进行净化与沉淀。这种处理河水使之净化的办法,我们沿袭使用了很多年。尽管如此,每个人的牙齿根部还是锈出一层厚厚的结石,每过一段时间都要用工具剔一剔,这显然与应河的天然水质有一定关系。有感于应国使馆的吃水问题,曾写下一首诗歌以记其事,取名《无题》,其内容如下:
前往应河洗浴,归来汲水两担。
借问将它何用?答曰烧水煮饭!
有一些客人从郑国来,我们送上茶水,端上粗茶淡饭,当他们看到我们取水的方法,有的连水都不喝,别说吃饭了。他们哪里知道这种原始的取水方式,正是我们的先民数千年以来赖以生存的生活手段之一。这条哺育了不知多少人的应河,供人们在旱时浇地,平时用水,供养他们在这里世世代代地生活下去,直到现在,甚至将来。犹如黄河母亲哺育了中华民族一样,不光是古应国先民,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哪一个没有吮吸过应河那甘甜的乳汁?为什么我们就没有想到要感谢她,反而嫌弃她呢?
应河是一个天然的游泳池,是居住在河滨的我们时常向人骄傲称道的水上乐园。夏天在应河里游泳,是我们在应国故地畅游时最为惬意和幸福的事情;每到这时来这里做客的人,大都会去应河体验游泳和戏水的乐趣。应河水常年流淌不息,永远是那种清清的深蓝色,尽管河水较深,但水流不急,较为平稳,所以很多人都经常前来游泳。尤其是在应河的桥墩中间有一个底座式的台阶,我们游累了,可以在那里歇息一会儿。炎热的夏天,每到吃过晚饭,在夜幕的遮挡下,男男女女分别在应河相隔不很远的斜对岸处下水,各自尽情地戏水玩耍。男女之声相闻,却又不见其人,相互间的向往与吸引,使得不少人不知产生多少暇思妙想。此情此景昭示了那早已逝去了的原始社会民风的纯朴,颇有一种回归大自然的情调。它可以任你的想象展开翅膀,尽情在那夜空里飞翔,去勾画一个与那银铃般笑声相匹配的,美丽动人的女子的容颜。即便你不为洗浴带来的凉爽而兴奋,单只为去体验一种回归远古时代的青年男女同河沐浴的异样情怀,也可以算作一种享受吧。
每到夏天,在紧张的发掘工作之后,我们经常在应河里举行游泳比赛,看谁能静静不动地躺在水面上时间更长,看谁游得最远,看谁潜游时间最长,看谁速度更快。每一次决出胜负,总能令胜者与输者得到同样的快乐,因为快乐是目的,胜负在其次。我们常想,古应国的先民们可能也是在这里这样生活着吧?我们这是在体验和复制着他们当年同样的快乐。吃过午饭或晚饭后的那次不可缺少的游泳比赛,对于一直紧张工作的考古人来说,真是一种难得的放松机会。大概成语的“乐以忘忧”指的就是这种情景与这种境界吧!
尽管我们多次打报告,但因“应国使馆”的居址迟迟未能选定,所以“使馆”相关建筑设施的开工建设依然遥遥无期。在这几间租借的房屋——“郑国驻应国大使馆”里,我们处理着郑国与应国以及其他国家之间的日常往来事务,古墓葬的发掘工作一直在不停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