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人与海
5532200000002

第2章 老人与海(2)

“你现在该上床睡觉了,这样明天一早你就又生龙活虎了。我来把东西送回露台饭店。”

“那晚安了。我明早叫你起床。”

“你可是我的闹钟呢,”孩子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老年人为什么这么早就醒了呢?是想让日子过得长点吗?”

“不知道,”男孩说,“我只知道年轻人睡得沉,起得晚。”

“那我记住了,”老人说,“我会及时叫你起床的。”

“我不喜欢船主人叫我起床,那样感觉我好像比不上他似的。”

“我明白。”

“睡个好觉,老爷子。”

男孩走了。他们吃饭的时候,桌上没点灯,老人脱掉裤子,在黑暗中上床睡觉了。他把裤子卷成个枕头,把报纸塞在里面。老人把自己裹进毯子里,在弹簧床上铺着的另外一些报纸上睡下了。

他很快就睡着了。老人梦到了他年少时所见过的非洲,那里有长长的金色海岸和白得刺眼的海滩,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每天夜晚,他都梦见那海岸,在睡梦中他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看见土人的船只在其间穿行。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的焦油味和麻絮味,以及晨风从陆地上刮来的非洲大陆的气息。

通常一嗅到陆地来的风,老人就醒了,起身穿衣去叫男孩起床。但是今晚陆地上刮来的风所带来的气息来得很早,老人在梦里知道时间还太早,于是继续把梦做下去。他看到群岛白色的山峰缓缓地从海里升起,他还梦到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口和停泊处。

他不再梦见暴风雨,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重大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他的梦境中也不再出现打架、较力,也不再出现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地方以及海岸边的狮子。它们在薄暮中似小猫一般玩耍嬉戏,老人如爱男孩一样爱它们。可他却从没梦见过男孩。他只是那么醒来,朝敞开的门外看了看月亮就把卷起的裤子打开后穿上。他在小屋外小解后就上路去叫男孩起床了。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老人打着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一会儿就会暖和了,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划船了。

男孩住的房子没锁门,老人推开门,光着脚轻轻地走了进去。男孩在第一间房的一张小床上熟睡着,借着残月散下的月光,老人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地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孩子醒过来,扭头看他。老人点点头,男孩便从床边的椅子上拎起他的裤子,坐在床边穿上了。

老人走出门外,男孩跟在后面。孩子还很困,老人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孩子说,“男人就该这么做。”

他们沿路走向老人的小屋。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男人在走动,扛着船上的桅杆。

到达老人的小屋时,男孩拿起装着卷线的篮子,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肩上扛着桅杆和卷起的帆。

“你想喝咖啡吗?”孩子问。

“等咱们把渔具拿到船上再喝点吧。”

他们在清晨专供渔夫早餐的地方用炼乳罐喝咖啡。

“老爷子,昨晚睡得好不好?”男孩问。他现在完全醒了,虽然还睡意犹存。

“睡得很好,曼洛林,”老人说,“我今天可是信心十足。”

“我也是,”男孩说,“我现在得去拿咱们俩用的沙丁鱼,还有你的鱼饵。船主人都是自己带我们的渔具,他从来不让任何人帮忙拿东西。”

“咱们可不同,”老人说,“你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了。”

“我知道啊,”男孩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再喝点咖啡吧。咱们在这里可以赊账的。”

男孩走开了,他赤脚走在珊瑚岩上,向贮存鱼饵的冰库走去。

老人缓缓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一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给喝了。好久以来,吃让他感觉厌烦,他从来都不吃午饭。小船的船尾放着一瓶水,他一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男孩把沙丁鱼带回来了,还有用报纸包着的两只鱼饵。他们沿着小路走向小船,感觉着脚下的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把它滑进水里。

“老伙计,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套圈在桨座的钉上,身子前倾,把船桨深深地插进水里,小船便在黑暗中向港口的远方划去。其他的海滩上也有船只驶向大海,现在月亮沉入了山背后,老人看不见这些船,却能听到船桨伸入水中划动的声音。

偶尔会有人在船上说话。但大多数的船只除了划桨的声音都是寂静无声的。离开港口之后,船只便四散开来,每个人都会划向感觉能捕到鱼的那片海域。老人知道他会划到很远的地方。他将陆地的气息抛在身后,向有着干净的清晨气息的海洋深处划去。他划船到了一处海域,看到了海湾的水草发出的磷光。那里被渔夫们叫做“大井”,因为这块水域突然有七百英寻深,水流冲击海床的陡壁形成了漩涡,使得各种各样的鱼儿聚集在此,包括大量的虾子、小鱼,偶尔会有来自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大群的乌贼。这些鱼虾夜里浮游到靠近海面,四处游荡的鱼便以它们为食。

黑暗中,老人能感觉到黎明将近。划船时,他听到了飞鱼飞离水面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飞翔时坚硬的翅膀所发出的嘶嘶声。老人非常喜爱飞鱼,它们是他在海洋上主要的朋友。他怜惜鸟儿,尤其是那种小巧而柔弱的黑色燕鸥,它们终日飞翔,寻找食物,却几乎总是一无所获。他想,鸟儿的生活比我们人类的还要艰苦,当然那些靠掠夺为食的鸟类和体型壮硕的大鸟除外。为什么像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便如此纤小柔弱,而海洋却如此残忍?大海是仁慈而美丽的,但她可以变得如此残忍,而且又来得那么突然。那些飞着潜入水中捕食的鸟儿,它们的声音弱小而悲戚。对于海洋来说,它们太过于纤弱了。

他总是把海洋当做“海娘子”,那是西班牙语里人们对海洋的爱称。有时,喜欢海洋的人也会说它坏话,但说这些坏话时总是把它当做女人来说的;有些年轻的渔夫(那些在鱼线上拴浮标当鱼漂,买了摩托艇的年轻人——摩托艇是当年鲨鱼肝很值钱的时候买的)会把它叫做“海郎”,把它当男的看。他们提起她就像是在说一个竞争者,一个地方,甚至是一个敌人。但是老人总是把她当做一个女性,她有时大恩大德,有时啥也不给。如果有时她作出狂野或邪恶的事来,那是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老人想,月亮对海洋有着影响,就如同对一个女人那样。

老人平稳地划着船,这丝毫不费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的速度范围内。海面一片平坦,除了水流偶尔卷起的漩涡。他让水流帮他使了三分之一的力。天快亮时老人发现船划得比自己预期在此刻能达到的位置还要远了。我在“深井”忙了一个星期了,还是一无所获,他想。今天我要找成群的鲣鱼和长鳍金枪鱼出没的地方,也许它们之中有条大鱼跟着呢。

天大亮之前,老人布下了鱼饵,让船随水漂流。一只鱼饵下到四十英寻处,一只在七十五英寻,第三只和第四只分别在深蓝的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处。每只鱼饵头朝下,钓钩的钩身藏在鱼饵里,绑得结结实实,穿得稳稳当当,钓钩所有突出的部分,包括弯曲的部分和尖端都用新鲜的沙丁鱼包裹住。每只沙丁鱼都被钓钩从双眼穿了过去,它们沿着弧度在突出的鱼钩背上形成了半个花环的样子。钩子上的每个部分都会让大鱼觉得香气四溢,美味可口。

男孩给了他两只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它们像铅锤,挂在最深的两条鱼线上,在另外的两根线上,他分别挂了已经用过的一只大青鲹和一条黄鳝,但这两只鱼饵依然完好,又有上好的沙丁鱼来增加香味和吸引力。每条钓线都像一根大铅笔那么粗,线的一端被缠在青皮鱼杆上,这样只要鱼饵一被拉动或触碰,鱼杆就会下沉。每条钓线都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线,它们可以迅速跟备用的卷线接起来,以便一旦需要,可以放出300寻的线来让鱼拉。

这时老人紧盯着挑在小船一侧的三根鱼杆,观察有没有动静。他轻轻地划着船,保持钓线上下垂直着,停留在合适的深度。天已经很亮了,太阳随时都会升起。

太阳淡淡地从海面升起,老人看到了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着水面,离海岸不远,顺着水流垂直的方向四散开来。太阳更加明亮了,水面上闪烁着耀眼的光。太阳完全升起时,平坦的水面上反射的光射进他的眼睛里,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只顾划船,不朝太阳看。他向水里望去,注视着垂直伸向海底深处的钓线。他把鱼线保持得比任何人的都直,这样在黑暗的湾流的任何一个深度,都会有一只鱼饵在他所希望的位置等着任何游到那里的鱼儿来吃。别的渔夫让鱼饵随水流漂着,有时鱼饵在六十英寻深的时候,渔夫们还以为是在一百英寻呢。

但是他想,我的鱼饵下得多准啊,只是再也交不上好运了。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今天就转运了呢。每天都是新的一天。那么最好还是交好运吧。但我情愿做得准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升得更高了。他往东望去时,眼睛不再感到那么痛了。现在只能看到三只船了,它们显得很低,远远的,靠近海岸。

这一辈子,早晨的阳光总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但它们还是那么好使。傍晚时分,我能直接盯着太阳看,眼前也不会发黑。阳光的力量在傍晚更强些,但是早晨的却刺眼。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前方的天空盘旋。它斜着后掠的翅膀突然迅速向下俯冲,然后又开始盘旋。

“它一定是逮住了什么东西,”老人说出声来,“他可不光在看着。”

老人缓慢而平稳地向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不慌不忙,保持鱼线上下垂直。但是他把船往洋流中顺了一下,这样就既能保持鱼线位置,又比刚才没准备利用这只鸟儿时行进得更快一些。

鸟儿往空中飞高了一些,又盘旋起来,翅膀一动不动。突然间它一下潜入水中,老人看到飞鱼猛地跃出水面,拼命地往海洋上空掠去。

“海豚,”老人说出声来,“大海豚。”

他把桨搁在一边,从船尾下面拿出一根细钓线。钓线上有鱼线接口和一个中号钓钩,老人拿了一只沙丁鱼钩在上面做饵。他把钓钩抛到船一侧的水中,把上端紧紧地系在船艄的一个环形螺栓上。接着他又在另一根钓线上装上鱼饵,把线卷好放在船尾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望着那只长翅膀的黑鸟低低地飞在水面上觅食。

他看着那鸟儿又再次斜着双翅俯冲到水中,猛烈而又徒劳地拍打着翅膀,追逐着飞鱼。老人看到那些大海豚追赶逃跑的鱼儿时,海面被挤得微微隆起。海豚们在飞鱼身下的水里高速前进,飞鱼落入水里的时候,它们就等在那里了。这可是一大群海豚啊,他想。海豚到处都是,飞鱼很难逃脱。就连那只鸟儿也没机会逮到鱼了。飞鱼对鸟儿来说太大了,而且它们又跑得太快。

他看到飞鱼一次又一次地破水而出,鸟儿一次又一次地徒劳无获。那群鱼已经从我身边游走啦,他想。它们游得太快太远了。但是说不定我能捉到一只掉队的,说不定我的大鱼就在它们附近呢。我的大鱼一定是在什么地方。

陆地上空的云彩这时像山峦一样耸立着,海岸成了一条长长的绿线,背后衬着灰蓝色的小山。海水变成了深蓝色,深得几乎发紫了。向水里望去,老人看到了红色浮游生物在深色的海水里来回穿梭,还有阳光照入水中所产生的奇异的色彩。他看着自己的钓线在水里垂直下沉直到看不见了。老人看到这么多的浮游生物很开心,因为这说明附近有鱼。此时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色彩,这说明天气不错,陆地上空云朵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这时鸟儿几乎看不见了,海面上空无一物,只漂浮着几摊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黄色马尾藻,一只僧帽水母在船边浮动着,它那凝胶状的气囊发紫,摆出一定的形状,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它向一边翻个身,然后再翻回来。它像一个泡泡一样高兴地漂浮着,致命的紫色长须在它身后的水里拖出一码那么长。

“水母,”老人说,“你这婊子。”他从轻轻摇桨的地方望下去,看到一些和水母触须一样颜色的小鱼,它们在触须之间和气囊所产生的小阴影下浮游着。它们对水母的毒素免疫。但是人可就不同了,要是老人正把一条鱼拉上来时,假若那紫色触须黏在钓线上,老人的胳膊和手就会灼伤起泡,就像毒葛中毒一样。但是这些水母毒素发作得很快,就像被鞭子抽得一样疼。

这些有着彩虹般颜色的泡泡非常美丽,但是它们是海洋里最具有欺骗性的生物了。老人喜欢看大海龟吞吃它们。海龟一看到它们就先从正面接近,然后再闭上眼睛,这样就可以完全躲在龟壳里把水母连身子带触须全部吃掉。老人喜欢看海龟吃水母,也喜欢在暴风雨后的海滩上用长满老茧的双脚把水母踩破,听那啵的一声响。

他喜欢绿海龟和玳瑁,它们体态优美、速度迅捷、价钱极高,对那些体型庞大、笨手笨脚的红海龟则有一种不怀恶意的蔑视,它们的龟壳是黄色的,做爱的方式很奇怪,高高兴兴地吞吃僧帽水母时总是闭着眼睛。

他对海龟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看法,尽管在捕龟船上呆过很多年。他为所有的海龟,甚至有小艇那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海龟都感到难过。大多数人对海龟很麻木,因为海龟被宰杀分切后,心脏还可以跳动几个小时。但是老人心想,我也有和它们一样的心脏,我的手和脚都和它们的很像。吃海龟白色的蛋可以给他力量,而整个五月他都在吃海龟蛋,这样九月和十月去捕真正的大鱼时,就会有足够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