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他都会在很多渔夫放渔具的小屋里的一只圆桶中舀出一杯鲨鱼肝油来喝。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喝。大多数渔夫讨厌那种味道,但这不比清早起床的感觉更糟,而且鲨鱼肝油会有助于预防感冒,对眼睛也好。
这时老人抬头一看,发现鸟儿又在盘旋了。
“它发现鱼了,”他说出声来。并没有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那种做鱼饵的小鱼四散逃开。但是老人望着望着,看到一条小金枪鱼跃入空中,转了个身,又头朝下掉入水中。在阳光中,金枪鱼银光闪闪,它们一只接一只地四处乱跳,搅得海水翻腾起来,它们长跳着追赶小饵鱼,四面合围驱赶着它们。
它们要不是游得这么快,我可以划到它们中间去,老人想。他眼看着鱼群搅得海水泛着白色的水花,鸟儿这时俯冲下来,扎到水中衔起慌乱中被迫逃到水面上的小饵鱼。
“这鸟儿可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说。正在这时,他脚下连着船尾的那根钓线突然一紧,他在脚上还缠了一道钓线。他把船桨放下,握紧了鱼线,感觉到小金枪鱼颤抖着拉扯的分量,他开始把它往起拉。他越往船里拉,那种颤抖就越加剧,他能看到水中那条鱼蓝色的脊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一把拉了上来,鱼越过船侧,甩进了船舱。它躺在洒满阳光的船尾,身体呈子弹形,密实紧凑,睁着一双大而痴呆的眼睛。它那干净灵巧的尾巴迅速甩着,不停地颤巍巍地拍打着船板,直到把生命耗尽。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一下它的头,又踢了一脚。在船艄的阴影里,鱼身还在颤抖。
“长鳍金枪鱼,”他大声说,“做鱼饵可不错啊,总有十磅吧。”
他不记得从何时起,独自一人时开始自言自语了。很久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会唱唱歌,有时是在夜里,那时他独自一人在小渔船或是捕龟船上掌舵。大概是男孩离开他,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开始自言自语了。但他记不太清了。他和男孩一起捕鱼时,除非有必要,通常都不怎么会讲话。他们会在夜里说话,有时碰到坏天气,被暴风雨所困时也会说话。在海上避免不必要的讲话被认为是一种美德,老人也一直这么认为的,并且始终奉行着。但如今他很多次说出声来,因为没有旁人会受到他的打扰。
“要是让别人听到我这么讲话,他们会认为我疯了,”他说出声来,“不过既然我没疯,就不介意他们这么想了。而且有钱人船里会有收音机跟他们讲话,还能听到棒球赛的消息。”
现在可没工夫去想棒球赛了,老人心想。现在只能想着一件事,我生来就是干这个的。那群鱼附近可能有条大鱼跟着,他想。我只逮住了一只吃小鱼时离群的长鳍金枪鱼。它们正在往远处游,游得那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是向着东北方向游的。这是不是一天的大好时候?或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天气征兆?
他现在已经看不到海岸那一线绿色了,只能看到蓝色的山顶上现出一圈白色,好像覆盖着积雪以及山峦上空如同高耸的雪山一般的云朵。海水的颜色很深,阳光在水中折射出彩虹般的七色。浮游生物身上无数的小斑点,此时由于太阳升到高高的空中已经看不到了。老人只能看到阳光在蓝色的海水中折射出来的巨大的七彩色,他看着钩线垂直沉入一英里处的海里。
金枪鱼又沉入海里了。渔夫们把这种鱼都叫做金枪鱼,只有出售或是拿它们换鱼饵时才会分门别类地叫。阳光此时热辣了起来,老人感到颈后发烫,划船的时候感觉到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
我可以就这么漂着,他想,睡上那么一觉,只要在脚趾头上缠上钓线就可以了,这样有鱼来就可以叫醒我了。但是今天都第八十五天了,我得好好捕次鱼。
正在这时,老人盯着他的钓线,发现其中一根青皮的鱼杆正猛地下沉。
“来了,”他说,“来了”,他把船桨放下,没让小船颠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钓线,轻轻地把线夹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还没感觉到线上的拉力或是重量,就轻轻地扯住线。接着线又动了。这次是尝试性地一拉,拉得不紧也不重,他清楚地知道是什么鱼了。一百英寻的水底,一只马林鱼正在吃裹在钓钩和钩身上的沙丁鱼,而手工制作的钓钩则从小金枪鱼的头里钩出来。
老人轻巧地握住线,轻轻地用左手把它从鱼杆上解开。现在他可以让它在指尖滑动,而不让鱼感觉到一点儿牵引力。
离岸那么远的地方,这个月份的鱼一定很大了,他想。吃吧,大鱼。吃吧。请把鱼饵吃了吧。
这些鱼饵多新鲜啊,你在六百英尺的那么冷的黑暗的水里。在黑暗里转一圈,再回来把鱼饵吃了吧。
他感到钓线被轻轻地一扯,接着就是猛地一拉,肯定是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被扯下来。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来吧,”老人说出声来。“再转一圈吧。闻闻鱼饵,多香啊!趁新鲜的时候吃吧,吃完还有金枪鱼呢。又硬又凉,美味可口。别害羞,鱼儿。快吃吧。”
他把线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等着,仔细盯着这根线,同时又注意着其他几根。鱼儿很有可能上下游动呢。接着,钓线又被同样轻巧地扯了一下。
“它要吃啦,”老人说出声来,“上帝保佑他吃饵吧。”
可它终究没有吃。大鱼游走了,老人什么动静都感觉不到了。
“它不可能游走了,”他说,“耶稣知道它不可能游走了。它肯定是转了个圈。可能它从前被钩住过,现在还有点儿记得。”
接着他感到钓线被轻轻地碰了一下,老人很高兴。
“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他说,“它会吃鱼饵的。”
他很高兴感觉到钓线正被轻轻地扯着,接着突然被猛地一拉,很有分量,令人难以置信。这正是大鱼的重量,他让线一直溜下去,溜啊溜,同时解开了两个备用卷线的第一卷。线在老人的指间轻轻地往下滑,他依然能感觉到大鱼巨大的重量,尽管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施加的压力已经微乎其微了。
“好大的一条鱼啊,”他说,“鱼饵横在它嘴里,它现在正衔着它走呢。”
然后它会转身把鱼饵给吞下去的,他想。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因为老人知道一件好事若是说了出来,就可能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是一条很大的鱼,想着这鱼正在黑暗里游走,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就在这时,他感到大鱼不再游了,但线上的重量还在。接着重量增加了,老人把线放得更长。他一时加大了拇指和食指间压力,重量又增加了,而且还在直直地往下坠。
“上钩了,”他说,“现在我要让他好好吃一顿。”
他让线从指间滑下去,同时伸出左手把两个备用卷线的一端紧紧系在另一根钓线的两个备用卷线的环上。现在他准备好了。他如今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备用卷线了,加上他现在正在用的这根线。
“再多吃一点,”他说,“好好吃一顿。”
把鱼饵吃下去,这样钓钩的尖儿就会刺进你的心脏,要你的命,他想。乖乖地浮上来,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体里。好的,你准备好了吗?你吃饭的时间够长了吧?
“来吧!”他说出声来,双手猛拉钩线,扯上来一码的线,然后双臂交替不停地用力往上拉,他使出了全身的劲,以身体的重量作为支撑。
一切都是徒劳。大鱼只是慢慢地游开,老人哪怕把它拽上来一英尺也办不到。他的钓线很结实,是专门用来捉大鱼的。他把线横跨在背上使劲拉,直到钓线绷得太紧,水珠从中迸溅出来。接着水里开始发出缓慢的咝咝声,老人依旧攥着钓线,身体死命地抵住座板,仰着往后靠,以抵消钓线所带来的拉力。小船开始缓缓地朝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平稳地游着,老人和它在平静的水面上缓慢地前行。其他的鱼饵还在水里,但是已经无暇顾及了。
“我真希望那孩子在我身边”,老人说出声来,“我正被一只鱼拖着,我就是那栓钓线的柱子。我可以把线再收紧点儿。但要是那样的话,大鱼会把线扯断的。我必须全力扯住它,必要的时候把线放出去。感谢上帝这大鱼是在往前游,而不是往下游。”
他要是决心往下游,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要是潜入海底,死在那儿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但我得做点什么。我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用背扛着线,看着它斜在水中,而小船则平稳地朝西北方向驶去。
这会要了它的命,老人心想。它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但是四个小时过去了,大鱼依然拖着小船平稳地往外海游去,钓线还是紧紧地扛在老人背上。
“我钩住它的时候是中午,”他说,“可我一直没见着它。”
钓到大鱼之前老人把草帽紧紧地扣在头上,如今草帽却把他的脑门勒得生疼。他也觉得口渴,于是双膝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不去扯动钓线,一直挪步到船尾,再用一只手够到了水瓶。他打开水瓶,喝了一点儿。然后他靠着船尾歇了一会儿。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的桅杆和帆上面,尽量什么都不想,忍受着这一切。
他往身后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陆地。这没什么关系,他心想。我总可以靠哈瓦那的灯火指引着回去的。日落前还有两个多小时,也许在此之前大鱼会上来的。若是那个时候还没上来,也许会随着月亮一起浮上来的。再不然就随着日出一起浮出来吧。我的肌肉还没抽筋,我感觉很有力气。嘴里有钓钩的可是它啊。但是把钓线拉成这样的是怎样的一条大鱼啊。它肯定是嘴巴紧咬着线的。我真希望能看到他。只要一眼就好,让我知道跟我对抗的到底是谁。
大鱼一整夜都没有改变行程和方向,老人根据天上的星星可以辨识出来。太阳落山后,空气变冷了,老人身上的汗都干了,冷冷地贴在脊背、手臂和衰老的双腿上。白天的时候他把盖在鱼饵盒上的袋子拿出来,铺在太阳下晒干。太阳落山后他把袋子系在脖子上,披在背上,并且小心地把它挪到背上的那根钓线的下面。袋子垫在钓线下面,他可以前倾靠着船头,这样舒服些。这种姿势其实只不过是不那么难受了,但他却认为已经很舒服了。
我拿它没办法,但它也拿我没办法,他想。只要双方都这么撑着,谁也不能拿谁怎么着。
有一回他站起身来,在小船的一侧朝海里撒了泡尿。他抬头看了下星斗,核对他的航向。钓线从他的肩上直伸进水里,像一道闪闪发亮的磷光。他们现在行进得更缓慢了,来自哈瓦那的灯火不那么明亮了,于是他知道水流定是把他们带向了东方。如果我看不到哈瓦那耀眼的灯火了,那我们肯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要是大鱼的航向一直不变的话,我还能好几个钟头都看得到这灯火呢。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联赛打得怎么样了,他想。要是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接着他想,别总惦记着这事儿,想想你现在在做的事吧,可不能做蠢事啊。然后他说出声来,“我真希望男孩在我身边,这样他就能帮我的忙,还能看到现在的情形。”
任何人年老的时候都不应该独自一人,他想。但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可得记住在金枪鱼坏掉之前把它吃了,这样才能保持体力。记住,不管你多么不想吃,也得在早上把它吃掉。记住啊,他对自己说。
夜里有两只鼠海豚游到船边,老人能听得到它们在水里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他能辨识出雄鼠海豚的喷水声,和雌鼠海豚的叹息声。“它们好啊,”他说,“它们一起玩耍、嬉戏、相亲相爱。它们和飞鱼一样是我们的好兄弟。”
接着他开始同情起他钓到的这条大鱼了。这鱼如此奇妙、特别,不知道它有多大年纪了,他想。我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强壮的大鱼,也没见过哪条鱼行动这么奇特。也许它太聪明了,所以不跳出来。它只要一跳或者往前急冲就可以让我完蛋。但有可能它被钩住很多次了,所以知道这样才是它应战的方法。它可不知道只有一个人在对抗它,而且还是个老头子。但这是条多大的鱼啊,要是鱼肉上好的话,不知道能在市场里卖多大一笔钱呢。它咬饵的时候像条雄鱼,拉扯钓线的时候也像条雄鱼,它应战的时候丝毫没有慌乱。天知道它有没有什么打算,还是和我一样在玩命呢?
他记得有一次他钓上了一对马林鱼中的一条。遇到吃的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雌鱼上钩后慌乱、狂躁、拼命地挣扎,很快筋疲力尽,而雄鱼自始至终都陪着它,对着钓线往来穿梭,陪着雌鱼在水面上打圈子。那雄鱼离得太近了,老人担心它会用像大镰刀一样锋利的尾巴把钓线割断,那尾巴的大小和形状都像把大镰刀。老人用鱼钩把雌鱼叉住,用棍子打它,抓住它的长嘴狠劲打它的头,那嘴像把细剑,边沿粗糙得像砂纸,鱼头被打成了镜子背面的绛色。接着,男孩帮助把雌鱼吊上了船,而雄鱼一直待在船边。当老人清理钓线,整理鱼钩的时候,那条雄鱼突然从船边高高地跃上空中,去看雌鱼在哪里。然后落下去,潜入深深的水底,他那淡紫色的双翼,也就是它的胸鳍,大大地张开,露出了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宽条纹。它非常美丽,老人记得,它一直待在那儿不走。
这是我在它们身上见过的最悲伤的事,老人心想。男孩也很伤心,我们乞求雌鱼的宽恕,迅速地把她宰了。
“我真希望男孩能在这儿,”他说出声来,边把身子靠在船尾被磨圆的船板上。从他肩上的钓线,老人感觉着大鱼的力量,它正朝它选择的方向平稳地前行着。
它一旦中了我的圈套,就不得不作出选择了。老人心想。
它的选择是待在幽深黑暗的海水里,远离所有的陷阱、圈套和阴谋。我的选择就是到所有人都未到过的地方去逮住它。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未去过的地方。现在我们被连在一起了,从中午开始就如此。没有人来帮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