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不该做个渔夫,他想。但是我生来就是干这行的。我一定得记得在天亮之前把金枪鱼给吃了。
拂晓前,有个东西咬住了他身后的鱼饵。他听到鱼杆折断的声音,钓线开始越过船舷急速地往外滑去。黑暗中,他抽出鞘里的刀,用左肩承受了大鱼带来的所有的压力,身子往后靠,就着船舷砍断了钓线。接着他砍断了离他最近的那根钓线,摸黑把两卷备用线圈松的两头系在一起。他灵巧地用一只手做着这些事,把结打牢时,一只脚踩住线圈,免得移动。如今他有六卷备用线圈了。刚才砍断的钓线上各有两个线圈,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钓线上也有两个,现在所有的线圈都连在一起了。
他想,天亮以后我得回头把那个鱼饵放在四十英寻深处的钓线也砍断,把剩余的卷线都连在一起。我会损失两百英寻长的上好的卡塔卢尼亚钓线、钓钩和鱼线扣。这些还可以再配,但要是我钩上了其他的鱼,而把这条大鱼给弄丢了,那怎么补得回来呢?我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也许是条马林鱼,或者剑旗鱼,或者是条鲨鱼。我还没来得及判断。我得尽快把它处理掉。他说出声来,“我真希望男孩能在我身边。”
但是男孩并不在你身边,他想。你只有自己一个人,最好回到最后那根钓线那儿,不管天黑不黑,把钓线砍断,连上剩余的两卷线圈。
他就这么做了。摸黑做事情很困难,有一次大鱼猛地一冲,把他脸朝下拽倒在地,眼睛下面划破了一道口子。血顺着面颊淌了下来,但是还没流到下巴的时候就凝固干掉了。老人重新回到船尾,靠在木头上休息。他把袋子调整好,小心翼翼地把肩上的钓线挪到一个新位置,用肩膀把线固定住,他谨慎地感觉着大鱼的拉力,用手感觉着小船在水中航行的情况。
不知道这鱼为什么刚才乱动了一下,他想。钓线肯定是在它山一样的脊背上滑了一下。它的脊背当然没有我的那么疼痛。但它不可能把小船永远拖着,不管它力气有多大。现在一切惹麻烦的东西都清理掉了,我还有一大卷线,一个人能要求的也就这么多了。
“鱼儿,”他轻轻地说出声来,“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我死。”
我觉得它也会一直陪着我的,老人心想,一边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破晓之前的这段时间很冷,他紧贴着木头保暖。它能撑多久,我就能撑多久,他想。在第一道晨光中,钓线从小船外延伸出去,直直地进入到水里。小船平稳地前行。太阳露出一角时,钓线正在老人的右肩头上。
“它在朝北游呢,”老人说。水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带向东方,他想。我希望它能随着水流拐个弯。这说明它渐渐疲倦了。
太阳升起后,老人发现大鱼并未疲倦。如今有的只是一个好兆头。钓线的倾斜度显示大鱼潜水的深度不如以前了。这并不意味着它一定会跳出来。但也有可能。
“上帝让它跳出来吧,”老人说,“我有足够的线来对付它。”
也许我把钓线稍微拉紧一点儿,大鱼感觉到疼痛就会跳出来了,他想。反正现在是白天了,就让他跳吧,这样它沿着脊背的气囊里就会充满空气,它就不会沉到海里去死了。
他试着把钓线拉紧一点儿,但是自从鱼上钩以来,钓线已经绷得快断了,他往后仰着一拉,发现钓线紧梆梆的,他知道不能再用力拉紧了。我千万不能用力一扯,他想。每扯一下,钓钩在大鱼身上的伤口就会被拉大一些,那么它若是跳了起来,有可能把鱼钩给甩掉。不管怎样,太阳出来了,我感觉好多了,至少这次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线上缠上了一些黄色的水草,但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额外的拉力,所以他很高兴。正是这种黄色的海湾水草在夜晚发出闪闪的磷光。
“鱼儿,”他说,“我爱你,而且非常敬重你。但是今天结束前我会杀了你。”但愿如此,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边向小船飞来。那是一只鸣鸟,低低地掠过水面。老人看得出它非常疲倦。
鸟儿飞到船艄,停在那儿休息。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停在了钓线上,那儿它觉得更舒服些。
“你多大了?”老人问它。“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老人讲话的时候,鸟儿看着他。它太累了,也没有细看这钓线。它用那灵巧的双脚紧紧抓住钓线,在上面晃来晃去。
“这线稳着呢,”老人告诉它。“稳得很。这样一个无风的夜里,你不该这么疲倦啊。你们鸟儿都打算做什么呢?”
他想,老鹰会到大海上来捉小鸟的。但他没有说给鸟儿听,反正它也听不懂,而且它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了。“好好休息,小鸟,”他说。“然后出发去碰碰运气,像任何人,鸟儿或鱼一样。”
他讲话来给自己鼓劲,因为夜晚他的背已经僵直了,而且现在疼得厉害。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待在我家吧,鸟儿,”他说,“很抱歉,我不能趁着这点小风把帆升起来,好把你带回去。但我总算有个朋友了。”
正在这时大鱼又猛地一扯,一下把老人拉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抓得紧,又放出了一些线,早就被拖到海里去了。
钓线猛地一扯的时候,鸟儿飞了起来。老人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它飞走。他用右手小心地感觉着钓线的动静,发现手在流血。
“这鱼被什么东西弄痛了吧”,他说出声来,把钓线往回拉,看能不能让鱼转回来。但是线快要被拉断的时候,他稳住了自己,往后靠着来对抗线的拉力。
“现在觉得疼了吧,鱼儿,”他说,“上帝知道,我也一样疼。”
他四处张望寻找那只鸟儿,因为老人喜欢那鸟儿给他做伴。但是小鸟已经飞走了。
你可没待多久啊,老人心想。但是在你上岸之前,你飞去的地方都比这儿艰险。我怎么能让大鱼猛地一拉,划破我的手?我肯定是越来越笨了。也许我正看着那只鸟儿,只顾想着它呢。现在我可得集中精力地做事了,我必须把金枪鱼吃了,这样才不会没力气。
“我希望男孩在这儿,希望手边有些盐,”他说出声来。
他把钓线的重量转移到左肩,小心地跪下来,伸手在海水里清洗,他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看着血丝慢慢地漂走,海水随着船的前行在他的手上拍打着。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还想把手在水里多浸一会儿,但他担心大鱼又会突然乱动,于是站起身来,稳住身子,举起那只手,朝着太阳。不过是钓线勒了一下,把肉割破了。不过这正是他工作最用得着的地方。他知道在这件事结束之前他还需要这双手,不喜欢没开始前就把手给割破了。
“现在呢,”看到手晒干了,他说,“我必须得吃掉小金枪鱼了。我用鱼钩能够到它,然后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头下面戳到了金枪鱼,小心不让它碰到卷线,把它钩了过来。他再次把钓线换到了左肩,左手和左胳膊支撑着身体,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又把鱼钩放回原处。他用一只膝盖压着鱼,从鱼头到鱼尾割下一条条暗红色的鱼肉。这些鱼肉有着楔形的断面,他顺着脊骨开始割,割到鱼肚子边,共六条鱼肉。老人把鱼肉平铺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干净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鱼骨头丢进海里。
“我觉得吃不下一整条鱼,”他说着,在鱼条上横切了一刀。他能感觉到大鱼一直在稳稳地紧拉着钓线,他的左手抽筋了,僵硬地握着粗重的钓线,他厌恶地看着这只手。
“这到底是什么手啊,”他说,“抽你的筋去吧。最好抽成一只爪子。可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快点,他心想,望着斜在黑黢黢的水里的钓线。现在快把它吃了吧,这样手才会有力气。这可不是手的错,你都跟这鱼耗了好几个钟头了。但你会一直跟它耗下去的。快把金枪鱼吃了吧。
他拿起一片鱼,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味道还不坏。好好地咀嚼,他想,把汁儿都咽下去。要是再加上一点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那味道可不坏。
“你感觉怎么样了,手啊?”他问那只僵直得像死尸一样的手。“我会为你多吃点的。”他吃了切成两半的鱼肉的另一半,在嘴里仔细地咀嚼着,然后把鱼皮吐了出来。
“怎么样了,手啊?是不是现在还答不上来?”他又拿起一整块嚼了起来。
“这可是条强壮而血气旺盛的鱼,”他想。“我真幸运逮到了它,而不是海豚。海豚肉太甜了。这条鱼一点都不甜,还保留了所有的元气呢。”
还是讲究实际最有用,他想。我希望能有点盐就好了。我还不清楚太阳会不会让剩下的鱼肉变味或是变干,所以我最好还是全吃了,尽管我不饿。大鱼现在安静又平稳。我会把鱼肉都吃了,这样就准备充分了。
“耐心点,手啊,”他说,“我可是为了你在吃啊。”
我希望能喂大鱼吃点东西,他想。它是我的兄弟。但我必须得保持体力,然后宰了它。他认真而又慢悠悠地把全部的楔形鱼条都吃了。
他挺直了腰,手往裤子上擦了擦。“现在呢,”他说,“手啊,你可以放开钓线了,我只用右胳膊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了。”他左脚踩着先前左手握着的钓线,身子往后倒,用背抵住来自钓线的拉力。
“上帝帮帮我,让我别再抽筋了,”他说,“因为我不知道大鱼还要怎么样。”
但是大鱼仿佛很冷静,他想,而且正在按计划行动。但是它打的什么主意呢,他想,我的计划又是什么呢?我的计划就是见机行事,因为它实在太大了。要是它跳出来,我就宰了它。但是它却一直潜在水底不出来。那我只能奉陪到底了。
他把抽筋的手往裤子上擦擦,试图让手指松动松动,但手指却分不开了。也许太阳出来了就能分开了,他想。也许等我把那条强壮的生金枪鱼消化了,手指就能分开了。如果我非得需要这只手,我会把手指分开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但我现在可不想强来。就让它自己张开,自动恢复吧。夜里为了解开那几根钓线,我毕竟让它受苦了。
他往海面上望去,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单。但是他可以看到幽暗的海水深处彩虹般的七色,前方延伸的钓线以及平静的海面上奇特的波动。由于信风的吹拂,云朵开始聚集起来。他往前方望去,一群野鸭正从海面上空飞过,它们的身影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一会儿这身影模糊起来,然后又变得清晰。他认识到,在海上没有人是真正孤单的。
他想起有些人在小船上看不见陆地时,会感到恐惧,这种感觉在天气突变的那几个月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今正是刮飓风的月份,在这些日子里,没有飓风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
飓风来临时,如果人在海上,总是可以提前几天在天空中看见些预兆。人们在陆地上往往看不到,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观察什么,他想。陆地也造成了云朵形状的不同吧。但是眼下不会刮飓风的。
他望着天空,白色的积云堆积起来,像是一层层美味的冰激凌,而在高高的上空,九月的天空映衬着稀疏羽毛状的卷云。
“轻微东北风,”他说,“这种天气对我来说比对你要有利啊,鱼儿。”
他的左手仍在抽筋,但是他正慢慢地把手指张开。
我讨厌抽筋,他想。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由于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人。但是抽筋(他认为是痉挛),是在自己面前丢人,尤其是一个人独处时。
要是男孩在这儿,他会帮我揉揉的,从前臂往下揉松,他想。但是它自己会松开的。
然后,他的右手感觉到钓线的拉力和之前有所不同,接着他看到了水中斜线的变化。老人紧靠着钓线,左手重重地快速拍打自己的大腿,这时他发现斜着的线在慢慢上升。
“它要上来啦,”他说,“手,快松开。快松开吧。”
钓线缓慢而又平稳地上升,接着小船前方海面隆起来,大鱼出来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海水从它身上往两边倾泻。阳光下的大鱼非常光亮,它的头部和背部呈暗紫色,身子两侧的条纹在太阳下显得宽阔,带着淡紫色。它那如棒球棒一样长的尖嘴像一把细剑,它全身都从水里露出来,然后又平滑地像个潜水员一样潜入水中。老人看到它大镰刀一般的尾巴游进水里,钓线开始迅速往外滑。
“它比这只船还要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线又快又稳地往外滑,大鱼并没有惊慌失措。在不把钓线扯断的范围内,老人尽力用双手拉住钓线。他知道如果不能持续施加压力稳住大鱼,它就会扯走的线,然后绷断它。
它是一条了不起的大鱼,我一定得把它制服,他想。我千万不能让它知道它的力气有多大,也不能让它知道要是拼命逃跑会把我害成什么样子。我要是它的话,现在肯定使出全身的力气一直往前冲,直到把什么东西都绷断为止。但是,感谢上帝,这些鱼儿可不如我们这些宰杀它们的人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要更高贵、更能干。
老人曾经见过很多大鱼。他见过重达一千多磅的鱼,这辈子也曾捕到过两条那么大的,但都不是独自一人。现在他独自一人,在这远离陆地的地方,和他所见过的最大的鱼,这条甚至比他听说过的还要大的鱼紧紧地拴在一起。他的左手依旧蜷着,像紧握的鹰爪。
它总会松开的,他想。左手一定得松开来帮右手的忙啊。这儿有三样东西是兄弟:大鱼和我的双手。它一定得松开,抽着筋它就没用了。大鱼慢了下来,用它通常的速度游着。
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跳出来,老人心想。它跳出来几乎就像是给我看它有多大。不管怎样,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我希望能让他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不过这样一来他就会看到我这只抽筋的手了。就让它以为我比实际上更够爷们,那我就会更爷们。我希望自己就是大鱼,他想,用它所有的力量来对抗我的意志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