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文明融合了周边文明,也造就了形态各异的起源传说。穿越千年历史,透过重重迷雾,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的人们到底来自何方?神秘的大卵,精灵的猕猴,南下的西羌,北上的佛陀,谁能占据藏民的心房?
一、我自林中来:诞生于本土的“猕猴变人”传说
历经沧海桑田的青藏高原,最初的居民到底情况如何是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在遥远的古代,就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猕猴变人说、卵生说、羌族说、鲜卑说、印度说……夹杂着种种神话、传说,一时间使他们的族源扑朔迷离。无论他们来自于哪里,都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因为有了人,青藏高原的历史开始蹒跚起步了。
藏民族同其他民族一样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善于编织美丽的传说,这些传说给肃穆的历史增添了生动的色彩。“猴子变人”的传说必然被提到,因为这个故事涉及到藏族的起源,因为藏族的一切都要从这里开始。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高原上只有动物出没,人类还没有出现。当时的西藏山南地区,气候温暖湿润,草木葱茏,丛林茂盛。这里的雅隆河谷中有一个叫穷结的地方,山上住着一只猕猴。后来,这只猕猴遇到了罗刹女,并和她结为夫妇,生了六只小猴崽。为了生计,老猴把小猴崽们送到了树林中,因为那里有丰硕的果实。就这样过了三年,当老猕猴再去看望孩子们时,却意外地发现这里已经有了500多只猴子、猴孙。可是它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原来这里的果实已经不够吃。一见老猴过来,饥肠辘辘的儿孙们纷纷围拢过来,问:“给我们吃什么啊?”老猴心中十分不忍,就领着它们找到一处长满野生谷类的山坡,说:“从此你们就吃这个吧!”于是,这些猴子便又有了食物。由于它们一直吃这些不种自收的野谷,身上的毛渐渐地变短了,尾巴也一点一点地变小,直至消失。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它们有了语言,于是高原上的第一批人类诞生了。
这则传说一直影响了藏民族上千年,佛教史家对它尤为喜爱。在他们的精心加工下,传说被披上了佛教的外衣,变成了另一个版本。请看《西藏王统记》的记载:
观音菩萨为一只灵异的猕猴(一说为猕猴是观音菩萨的化身)授戒,使其往藏地修行,于是这只神猴便在扎若波山洞中潜心修行。当地居住着一个罗刹女,她对这只神猴一见倾心(在传说中她同猕猴的缘分是早已注定好的)。为了得到神猴的爱情,她绞尽脑汁,先是作出各种媚态相引诱,但猕猴谨记戒律,不为其所动。引诱不成,她又变成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请求猕猴和她结为夫妇,这对猕猴仍然不起作用。不得已,罗刹女使出了最后的招数——以死相逼,她对猕猴说:“如果你不和我结合,我就死在你面前。”出人意料的是,神猴仍然无动于衷,“逼婚”计划又惨遭失败。事情至此,似乎没有什么能改变猕猴一心向佛的决心,但是事情在罗刹女一番声泪俱下的哭诉中有了转机。
聪明的罗刹女抓住了猕猴的软肋,她知道知道猕猴心怀众生,于是哭诉道:“如果你不与我结合,我日后必定成为妖魔的妻子,一天就可以杀害成千上万生灵,还会产下无尽的妖魔,到时候雪域高原上就会成为妖魔罗刹的世界。”猕猴听闻此言,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答应她,便会破坏佛门的戒律;如果不答应,将会造成更大的灾难,伤害更多的生灵。难以抉择的时候,猕猴便去请示。观音菩萨并不反对这一早就注定好的姻缘,于是令他们结为夫妇并承担繁衍人类的重任。
猕猴与罗刹女结为伉俪后,产下六只猴崽。这六只猴崽是六道有情投胎转世而来,所以性情各异:由有情地狱趣来投生者,面目黧黑,能耐劳苦;由饿鬼趣来投生者,容貌丑陋,贪啖饮食;由畜生趣来投生者,愚蠢冥顽,形色恶劣;由人趣来投生者,聪俊慧敏,内心慈善;由阿修罗趣投生者,粗犷凶暴,而多妒忌;由天趣投生者,温良和蔼,心向善品。
猕猴将他们放到甲错森林中,那里果实充盈。三年后,这只猕猴才去看望他的子孙,得知此时果实已经吃完,也没有其他可食之物,小猴们生活悲惨。猕猴见状心中不安,于是又去求助观世音菩萨。观世音从须弥山缝间,取出青稞、小麦、豆、荞、大麦,并播种于此,此地立即长满不种自生的谷子。由于这些猴子吃了这些谷子,毛和尾巴都渐渐地变短了,也能够开始说话了。
很明显,这个传说就是在第一个传说的基础上演绎而来,只不过情节更为详细,猕猴变成了受戒的神猴,甚至直接演变成观音菩萨的化身,神猴和罗刹女的姻缘则被演绎成宿世的姻缘,上天的旨意。而故事也在佛教的光环下得到了延伸,猕猴和罗刹女所生的六只猴崽便是六道有情,代表了人世中各色各样的性情,聪慧、善良、勤奋、暴戾、贪婪、嫉妒……也代表了善和恶两种不同的人性。其中,善良、慈悲、勤奋等完美的人格属于虔诚修行的猕猴的种姓,而贪婪、狭隘等有缺陷的人格则来属于罗刹女的种姓。不种自生的野谷也是观音菩萨的赐予。总之,高原上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佛的慈悲,佛的怜悯。但是被佛教化了的故事显然更加助长了这个传说在藏族人民心目中的地位,以至于藏族史书、布达拉宫及罗布林卡的壁画都对此情有独钟,活灵活现地展示着猕猴变人的过程。
藏民们对猕猴变人的传说津津乐道,那么藏族的先民,在伟大的吐蕃时代,他们也认为自己的民族来自一只猕猴吗?翻阅史料,我们很少能看得到这则传说在吐蕃时代的影响,于是研究者们开始质疑传说的古老,推测它出现的年代可能在11—12世纪之间。而持反对意见的研究者则认为这一传说非常古老,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因为在唐朝的时候,吐蕃就用羊、狗和猕猴从事祭祀活动,有一本叫《巴协》的早期藏文史书,也说吐蕃是猕猴的子孙。1990年在拉萨曲贡村发掘的陶器上的猴面贴饰,也见证着猕猴传说历史的久远。那么,如何解释在吐蕃文献里丝毫不提这一说法的问题呢?其实,这种现象并不难理解,在吐蕃的字典里他们的祖先是天神下凡而来,他们的王位和权力是神的旨意,他们是优秀的民族。在政治面前,“君权神授”显然比“猕猴”有用得多。历史的上空因此回荡着的全是对第一位天神赞普的颂歌。
传说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在它神秘外衣下隐藏的是一个民族的族源记忆,包含了某一真实的历史事件。经过学者们的剖析,传说被还原了:猕猴是在高原上以农耕为主的部落的象征,可能出自高原东部横断山区,而罗刹女则是相对落后的藏腹心地带的代表,两者的结合是部落之间联姻的结果。猴子地位优于罗刹女是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转变的表现,至于用猴子作为祖先则是因为这个部族对猕猴的崇拜。
借助学者的推测,我们可以想象到这样一个场景:在很久很久年以前,高原上有一块地方,气候湿润,森林茂密,草木葱茏,一支以农耕为主的氏族也许是出于天灾或是人祸的原因,离开了这片沃土,到达了高原腹心地带,这个地区相对落后,于是两个氏族相遇并结合了。先进的技术也被带到了那里,他们在这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
其实,传说中是否包含或包含了多少“真实”我们并不能确定,即使学者们的推论是完全正确的,藏族人民对传说是如何形成的,或是其中包含的意义是什么并不会在意。猕猴传说之所以会在藏族民间如此广泛地流传,大概是因为他们愿意相信,在远古的时候,人类的足迹就踏上了西藏高原,他们并不只是由外族迁徙而来。雪域高原孕育了藏民族,他们一开始便属于这片地方,而“猕猴变人”的传说恰恰包含了这样的信息。
事实证明,藏族起源于本土并非异想天开。西起阿里,东至昌都,北起那曲,南达定日、墨脱等广大地区都发现了人类遗留的痕迹。据考古发现,大概在3万年前,青藏高原就已经有人类出现,而在8000至5000年前的尼洋河流域人类的活动已经十分广泛。那时候的林芝是个森林密布、气候温暖湿润的地方,巧合的是传说中的猕猴洞就位于林芝地区,至今,猕猴仍在林芝的丛林里栖息繁衍。猕猴变人的传说在这里出现不会让人觉得稀奇,高原的人类从这里发源也充满了可能性。
在为数不多的关于藏族起源的神话传说中,没有任何传说可以代替猴祖传说。猴祖传说并不是藏族特有的,据说藏缅语系的18个民族都有相似的传说,但这个传说在其他民族并不像在藏族一样具有如此的群众基础。也许没有人相信藏族会是猕猴和人结合繁衍而来,但藏民们也许不这么认为,时至今日,他们还能够毫不费力地指出,在泽当的拉日山上猴子修行的山洞、采食野谷的山坡和他们变成人后播种的第一块田、盖的第一间屋,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若有其事。
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口耳相传,神话传说和现实之间的界限消失了,无关科学,无关学术。在藏民的心中,那只从森林深处走来或是虔诚修行的猕猴就是他们的祖先,他们深信不疑。
二、神秘之卵:苯教信仰背后的“土著”传奇
除了“猕猴变人”的传说,藏族“卵生说”也是高原上具有一定影响的起源传说。在苯教文献《什巴卓浦》中对这一神话是这样记载的:
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位国王叫南喀东丹,他有木、火、土、铁、水五种物质。法师赤杰曲巴(藏族的创世神)将五种物质放入自己的体内,然后轻轻地发出“哈”的声音,由此出现了风。当风像光轮一样飞速旋转的时候产生了火。风越来越强,而火也越来越旺,这时候热气和冷气相遇产生了露珠。在露珠上产生了微粒,风吹着微粒到处翻转,最后堆积成山。赤杰曲巴就这样创造了世界。后来五种物质的精华凝成两枚卵,一枚发亮,一枚乌黑,发亮的卵呈方形,卵大如牦牛,而发黑的卵形状则像一个锥子,大如公牛。当赤杰曲巴用光轮敲打发亮的卵时产生了光,于是从散布在天空的光中产生了托塞神,而从下射的光线中产生了达塞神。卵的中心则生成了一个白人——斯巴桑波奔赤,他是现实世界之王,有一头青绿色的头发,在苯教文献中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斯巴坚波”,意思是“宇宙之父”。而黑卵被格巴梅木那波放在了黑色王国,黑卵爆炸,黑色的光上升产生了黑暗,黑色的光下沉产生了迟钝。接着从黑卵中跳出了一个满身泛着黑光的人,他的名字叫门巴敦那波,他是虚幻世界之王,他们分别是神和恶魔的法师。雨也从这五种物质中生出,于是大地上有了海洋。风吹过海面,一个蓬状的气泡跳到蓝色光卵的表面,破碎之后,从中生出了一个有着青蓝肤色的女人。桑波奔赤给她取名为曲杰坚谟,意为“宇宙之母”。接着他们结婚了,先是生下了野兽、畜类和鸟类,之后又生下了人类,代代繁衍,形成了高原的先民。
这一神话传说主要保存在苯教文献中,故事情节大同小异。除了《什巴卓浦》这一版本外,还有另一个版本,载于《朗氏家族史》中:
高原的最初也是由五种物质组成,这五种物质的精华形成了一枚大卵而非两枚。之后,这枚大卵的蛋壳变成了天界的白色石崖,蛋清变成了白螺海,从卵液中产生了六道有情。卵液又凝结成18枚卵,其中品者系色如海螺的白卵,从中一跃而出一个有希求之心的圆肉团,它虽无五识(眼、耳、鼻、舌、身),却有思维之心,(他)认为应有能观察之眼,遂出现慧眼;思虑到应有能识别香臭之鼻,遂鼓起嗅香味之鼻;想到应具备能闻声之耳,遂耸起听受声音之耳;思忖到应具有牙齿,遂出现断除五毒之齿;认为应具备尝味之舌,遂生出品味之舌;他希望有手,遂长出安定大地之手;他希求有脚,遂出现神变行路之脚。总之,一有希求遂立即实现。后其娶妻生子,“遂为庶民众生之始祖”。
当人类意识刚刚觉醒,他们就对自身产生了兴趣,天地万物是如何来的?人是从哪里来的?这些至今都说不清楚的问题也困扰着他们。但是那时候,他们没有什么工具和手段可以借助,只有从自己周边的食物中寻找灵感,当他们看到土地能生长出植物,可能就萌发了土地也能生出人类来的想法,于是就有了泥土造人的神话。同样的道理,当高原人民看到鸟的破壳而出,也可能具有了卵可以生出万物的想法。
不过卵生神话并不是藏族所特有的,藏族的卵生神话很有可能是外族同本民族神话结合的结果。这个被借鉴的对象便是印度。因为在印度,有相似的卵生万物神话。
在印度的神话里,历史的最初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当然也没有土地,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水,因为在鸿蒙初开时,最先创造了水,之后从水中生出了火,从炙热的火中形成一个金黄色的蛋。这个蛋开始并没有任何的动静,它一直在水上漂浮了很久很久。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从中生出了大梵天,他是万物的始祖,印度的创世神。接着,大梵天便开始了他的创世工作。他首先将蛋壳一分为二,上半部分是天,下半部分是地。为使天地分开,梵天又在中间充满了大气。其次,他又使水中浮出大陆,确定了东、南、西、北的方向,奠定了年、月、日的概念,宇宙就这么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