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行走的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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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车师:交叉的沧桑河水(2)

另一个人一直在冷静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这个人就是后部侯炭遮。当他彻底看清了阿罗多的嘴脸后,就动员大家应该离开这个小人,阿罗多这样为人处事,跟着他,日后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大家都是明白人,早已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经他这么一说,便决定和炭遮一起离去。阿罗多没想到有人会背叛他,所以炭遮他们的逃离很成功,很快就逃出了车师。他们向汉朝请旨,请求发兵到车师来,收拾阿罗多这个不讲理的家伙。很快,汉朝就发兵来攻打阿罗多了。第一仗还没有打完,阿罗多就招架不住了,慌忙带着母亲和妻子,从厮杀的士兵中逃跑了。算他命好,居然顺利地逃出了城,投奔到了北匈奴。匈奴与汉,往往就是这些西域王国投靠或背叛的对象,他们与匈奴好了,就不理汉朝了,而一旦汉朝给他们施加一些压力,他们就赶紧又投靠汉朝。匈奴与汉朝对立,与这些顺风倒的王国有很大的关系。

敦煌太守宋亮见车师一时又出现了无王的尴尬局面,便扶持军就的儿子卑君为车师后部王。卑君自小被军就送到了汉朝当人质,当时车师王送子到汉朝做人质,说好了等他百年之后,由儿子回来当国王。卑君长大后已与汉人没什么两样,被宋亮推荐为后部王后,学习车师国条约,准备在将来为车师国效力。

对面的山顶上传来歌声,有人听了嗓子会痒痒;别人的帐篷里飘出羊肉味,有人一定会流口水。这时候,阿罗多在匈奴中着急了,他觉得卑君的那个位置应该是他的,他想夺回来,但就他的实力而言,不容许他用军事力量去夺取,所以,他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方法,一点一点渗透进车师国中去。就这样,阿罗多又背叛了匈奴,投靠到了车师。一到车师,这个小人马上就开始在四下里传言卑君是在汉朝长大的,并不了解车师,很难执掌车师后部大事。事实上,卑君确实存在这个情况,到车师好多天了,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经阿罗多四处一游说,大家便都在考虑这件事该如何办才好。宋亮思前想后,觉得阿罗多这个人尽管是小人,但却可以利用,如果把他一脚踢出去,他极有可能“招引北虏,将乱西域”,还是把他稳住,让他当后部王,这样,就可以先稳住局面。

事情很快就定下来了,宋亮把阿罗多叫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乃开信告示,许复为王”。阿罗多赶紧表态,发誓以后要好好干,这次投降是真心的,请太守大人放心。这之后,阿罗多老实了。他也许终于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懂得了后部王位失而复得应该珍惜,总之,再没有胡乱闹事。

阿罗多走到历史前台的时候,让人觉得太过于狂妄和阴险,一点都不招人喜欢。但在历史的进程之中,他把自己一步步推向了危险的前沿,直到他被内心的失落和痛苦搅扰得不安宁时,他才意识到由于自己太过于贪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在他这个人可以灵活掌握自己,一旦发现事态有变,立刻寻找新的出路,而且可以向别人低头,看别人的脸色,这样便为自己赢得了新的机会。史书上对阿罗多当了车师后部王后的经历没什么介绍,从此以后他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在历史舞台上再没出现。我想,经历了几番生死变故和人生的起起落落后,他也许在内心明白了做人还是要厚道,不可见利忘义,加之他又十分珍惜好不容易恢复的后王地位,所以,他从此将身躯深深潜藏于历史的某个角落,再也没有露面。

一切都平静下来了。

4

历史的烟尘散尽,如今,交河已成为一片废墟。

我在城中大道上慢慢走着,一扭头,就看见吐鲁番市林立的楼房。作为现代城市,它是有根的,那条巨大的根,就是人类从远古走向现代的历程。它暗暗地延伸着,尽管一头已经被死亡和沉寂占据,甚至已经变成废墟,但另一头却似乎依然锐气不减,像个倔强的孩子,努力向前延伸。人类的脚步几乎就这样一直跌跌撞撞地往前迈。然而不论一座现代城市如何发展,人类如何跌跌撞撞地走远,那条根却永远不会中断。交河故城是吐鲁番的根。我想,这是一个包含着巨大疼痛的沉重的关联。我不是史学家,无法对交河故城沧桑的历史考研详尽,在这里也因为篇幅所限不能把它的历史从公元前三世纪起,一直到赵破奴于公元前108年领数万兵攻破交河、公元前99年至公元62年的“五争车师”、450年柔然攻破车师、640年唐朝侯君集设安西护府,以及9世纪至14世纪回鹘政治统治交河等等。一一细说。在西域两千多年的发展过程中,无非是各王国之间发生的战争、自然灾难,以及自身体制的衰败等上演着生与死的剧目。凭借有限的典籍,我发现车师国的生死沉浮就像大海中的一片树叶,命运的那些巨浪袭来时,它只有随之起伏,飘荡,最后沉没。

但交河城到底是怎样被废弃的呢?有人说,交河城有可能毁于一场千年罕见的大雨。对于这个说法,我不能信服。吐鲁番年降水量只有10毫米,人们的防洪意识是淡薄的,如果突遇一场罕见的大雨,很有可能在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的情况下被淹没。但从故城遗址的房舍与街道形状来看,显然不是被洪水淹过的,因为那些墙基至今完好无损。再则,交河城这么高的位置,要淹它的话,该有多么大的一场洪水?我曾留意过交河城的高度,它比高昌故城还高,要是交河城被淹,高昌故城为何还留存至今?况且,西域典籍中没有记载吐鲁番曾出现过大雨和洪水。

张志荣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对交河的废弃作了这样的论述:“交河故城之所以能给古人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一个比较现实的原因是它地处火焰山与盐山交接处,控扼了盐山、火焰山之间的天然豁口,将城设置于此地,等于在从吐鲁番盆地通向西、北方向门道上安置了一把大锁,利于加强盆地的军事防御工作。况且这里地势险峻,四周崖岸壁立,还有不大不小的护城河,易守难攻。但是,正是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险要而又便利的生存条件,使它一次次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成了或要严守,或要死攻的军事要塞所在。这样,它就要比其他故城不幸的多,不间断的兵变几乎毁了每一座民居作坊和官署寺院,留下一片黄土疙瘩,神秘而又满目凄凉。”

我一次次翻开史书,从中读着有关交河城的资料,一股股血腥味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一阵阵急驰的马蹄声和嘶哑的呐喊再次在耳边响起,仿佛又看见车师人从喜悦走向痛苦,从辉煌走向凄凉的脚步和背影。

这里,有一件事情是值得一提的。450年,安周借柔然之力向交河城发起了进攻。这时候,与车师相邻的高昌国已被北凉沮渠无讳占领,车师国处在困苦交加的地步。其实,从442年开始,沮渠无讳就对车师发动了战争。8年战争,车师人既显示出了誓死不惧的英勇,又默默地吞咽着战争酿成的苦果。

柔然人来犯,无异于火上浇油。几经拼杀,车师国抵挡不住了。于是,在一个夜晚,车师王伊洛他和儿子歇乐突围出去,投奔了焉耆。车师前王国从发现小岛开始,到这里为止,划上了一个句号。然而,就在这个句号快被划完时,却又出现了一场波澜。战争往往要借暴力划完它的最后一个“句号”,尽管这个句号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用血和泪水浸染过的,但掌握它的人却从来没有犹豫过。而又因为这个特殊的句号关联着太多的人,人又是最不能丧失意志和感情的,所以,这个句号在划下的过程中,总是飘动着几许战栗,几许波澜。

使车师最后的句号掀动起波澜的是几个士兵。柔然人攻进交河城,那几个车师士兵在一座寺庙里死守,两天两夜过去,柔然人拿他们没办法。最后柔然人采取了“以不攻为攻”的办法,围住寺庙,想把他们饿死。我曾细心观察过那几座寺庙遗址,虽然不能断定那几个士兵坚守的是哪一座寺庙,但我想,在有着坚实的院墙和厚重的门,而且地势高耸的寺庙里坚守,应该是不能轻易攻入的。第三天,柔然人又发起了一次进攻。他们刚贴近寺墙,里面便有利箭射出,几个柔然人应声从墙头栽下。无奈,他们只好又用老办法,不再轻举妄动。柔然人从交河城中挖出了大量财宝,他们高声欢呼,唱起了胜利的歌,但那座寺庙里却没有一丝声响。到了第五天,柔然人没有了耐心,他们用木头撞开庙门冲了进去。一瞬间,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令他们惊讶不已,那几个车师士兵已自刎,而寺庙墙壁上的图画已全部被刮掉。柔然人明白了,这几个车师士兵反过来利用了他们“以不攻为攻”的方法,争取了时间,把墙上反映车师人游牧生活的壁画刮掉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想让柔然人了解到车师人的生存情况。柔然人转身离去,胜利的喜悦并没有使他们好好想一想这几个车师士兵为什么置那么多财宝于不顾,而偏偏要冒死刮掉壁画的原因。

后来我从一份资料中查知,公元前三世纪,广布在天山东部地区的土著居民姑师(车师)就以“庐帐而居,逐水草,颇知田作。有牛、马、骆驼、羊畜,能作弓矢”的方式生活着。国情、军事装备都在这几句话里,对于外界来说,这是不可泄露的秘密。

想想,那几个车师士兵的表现是何等高尚的爱国之情。

5

游完交河故城,一片沉寂已重压整个身心。这里再也闻不到钟鼓之声,看不见车水人流;再也没有胡笳和羌笛从古巷深处悠悠响起,传出或欢乐或幽咽的曲调;再也看不到在“户七百,口六千五十,胜兵八百六十五人”组成的大家庭里,每个人用真情善待着人生;再也看不见兵戈铁马,杀伐声一阵高过一阵的骇人场面。

只剩下一片废墟。它太像一个人了,经过了那么多苦难与沧桑,终于让岁月的残骸把自己包裹起来,不吭一声,任凭后人去观看和诉说。仔细想一下,它迎接每一场生命风雨时,其实都是这样的态度。时间原本就是一个制造灾难的高手,每个地方都经不起它的摧残,最后大多要变成废墟。时间安排每一次灾难降临时,谁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像一只被雨水浸湿羽翼的微小蚁虫,挣扎在时间的掌股之中。一个王国,也无非就是这样一种生存命运,当它在努力往前走动的时候,它身上的一些东西其实正在死去。生命是个黑洞,光明只起到引路的作用。因此,生命中那种偶然一现的激烈与美丽,才是一个王国最为重要和感人的记忆。比如车师人发现小岛时的那一份惊喜,以及他们终于安居下来,在城池中安静地生活着时,幸福与甜蜜掠过心头的瞬间……还是那首古诗说得好:“荒台遗址,几度春秋。羌儿走马,早知解苦。”一切都似乎逃不脱命运,所以,早一点品尝到酸苦便也不是什么坏事。

在交河古道中慢慢往外走,有凉风穿透热浪,轻轻抚在脸上,让人觉得有一股亲切的感觉。风是岁月永不停歇的一双大手,永远呵护着生命,来回喧喻着生存之谜。转身离去,远古的声响似乎仍未平息,凝神聆听,恍惚间,想起诗坛泰斗艾青曾来过交河故城,在这里眺望历史,沉思人生。其时的一瞬,有凉风像精灵从闷热中穿来,抚过他的前额,他的面容有了几分释然。少顷,他吟出了两句诗:

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吧

别指望大地会留下记忆

这两句诗,是一座故城在时间中的另一种呼吸吗?艾青当年在新疆时人生失意,走到交河这样的地方便止不住内心感慨,吟出了这样两句诗。站在今人的角度,我突然想艾老在吟出这两句诗时或许受到了当时心情的影响,只看到了交河的一面,即它作为一个物体在时间中的消亡,而对另一面,即它在时间中永存的历史却并未在意,所以,这两句诗显得有些消沉。

走出交河,回头一望,交河故城仍是一个孤立的小岛,环绕交叉的两条河使褐黄色的这座故城显得凝重而沉寂,像是与周围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关联,只活在往事和记忆中了。是啊,属于它的往事和记忆留住了它,让它变得孤立而又冷峻,谁也无法再改变它。

时间这棵大树上,悬挂着一枚永不落下的干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