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清冷的茅屋成了婴儿生命的摇篮。婴儿鲜活旺盛的生命,为牧羊人悲苦苍凉的生活注入了亮色。渴了,有泉水;饿了,有羊奶;困了,有草地;哭了,有白云;乐了,有小鸟……说不尽的含辛茹苦,说不尽的芬芳甜蜜。婴儿过周岁时,恰逢一位云游八方的高人从这里路过,一见婴儿便连声叫绝,说是驼来峰的灵气、老白果树的灵气都汇聚到这孩子身上了。
有了名字没有?
还……还没哪。
山人斗胆,为这婴儿起上一个可好?
哎呀!高人这样看得起,那可真是……
好,好。就叫罗灵,罗丝的罗、星罗棋布的罗,天灵地秀的灵、灵光八斗的灵。有朝一日,这孩子是要把驼来峰和老白果树的灵气灵光,罗布四海、光扬八方的。……
无尽的亲情,无尽的期盼,小罗灵迎来了第5个生辰。
5岁的小罗灵好不清秀健壮,那神态模样天生跟从罗丝、铜栓身上扒下来的一样。生日那天,牧羊人请来幸存的几位乡亲,喝光了一坛埋了不下十几年的老酒。随后,又特意带着小罗灵上了驼来峰,来到那片被烧毁的阁楼旧址。有关罗丝的故事还远不到讲清的时候,但让孩子记住那个地方和那个名字,在牧羊人看来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是午后,天上有云,薄薄的一层,驼来峰被罩上了一层斑驳陆离的色彩。几年的风雨沐浴、日月照耀,驼来峰的黑色和死亡气息日渐褪去,象征生命的绿色正在山脚下、山坡上重新扎下阵脚。老白果树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黑塔似地、默默地向天矗立,诉说着无尽无限的忧愤哀伤。那情景每每使牧羊人黯然神伤、涕泗横流。
讲述过阁楼和一位名叫罗丝的美丽女子的故事——那故事自然讲的只是前半部分,举行过简单的祭祀仪式,父亲领着儿子踏上了回家的路。在经过一片棘丛时,儿子忽然歪着脑壳,停住了脚步。
“爹,号响!”
父亲听清了儿子的话却没有在意。好像是在旺命泉边重新扎下根来的第一夜,梦中他听到了一种呜呜的声响,那声响悲切凄婉,说不出是号角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有人告诉他那是羊角号,是老白果树在哭诉。哭诉连续几个月之后渐渐消失了,一连几年再也没有出现过。眼下光天白日,驼来峰又是一个没人光临的地方,平白无故哪里就会来的号响?
“爹,你听!呜——呜——可好听啦!”
父亲还是只管走自己的路,直到儿子扯住他的胳膊,他才不得不侧起了耳朵。而一侧,果真,他也听到了号响:呜呜地,似断似连,仿佛来自远方的、深情而又热烈的召唤。
“爹!那儿!那儿!”
顺着小罗灵的手指,牧羊人看清了,老白果树的残骸的上方浮着一片彩色云霞,云霞上一对银舟似的号角耀光烁彩,号声正是从那儿飘来的。奇怪!都说老白果树是有灵的,都说羊角号是老白果树的灵音,可从来没有听谁说过灵音还会显出形来!难道……牧羊人好不疑惑,罗灵却蹒跚着脚步直向羊号角那边奔去。
牧羊人赶忙向前去追。
一追,便追到了老白果树下。
自从老白果树失去了生命的苍葱,变成了一座黑色的“铁塔”,牧羊人就从未靠近过老白果树,从未到过老白果树跟前。老白果树过去是他心灵的圣物,如今依然是他心灵的圣物,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心灵的圣物的那副焦黑爆裂的形象。这会儿,面对老白果树的残骸,牧羊人说不出的满心忐忑,他低着头、踮着脚,生怕惹出一丝声响。小罗灵仿佛看透了父亲的心事,懂事地拉住父亲的手,一声不吭地偎在父亲身旁。他们可不愿意惊扰了老白果树的在天之灵:老白果树的根子没有死,老白果树的根子越长越粗、越长越壮,老白果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那是他们的期望、信念,也是他们之所以如此顽强、坚韧地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生活下去的支点啊!
默然凝视、祈祷片刻,牧羊人抱着小罗灵就要离去;想想又觉不妥,便拉着小罗灵一起跪到地上,朝向老白果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磕,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牧羊人刚刚起身要走,脚下忽然猛地一晃,几乎把他晃倒;没等他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儿,面前又忽忽啦啦落下一层焦炭。他一惊,发现焦炭是从老白果树身上落下的,心想坏了,肯定是惊了老白果树的灵了,连忙拉着小罗灵跪到地上又磕了几个头。哪想这一次更奇,他磕一下老白果树抖动一下,抖动一下落下一层被烧焦的残骸;而一层残骸抖落的同时,一层灰白色的、新生的皮肉也随之裸露出来。
牧羊人瞠目结舌。牧羊人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看看小罗灵,小罗灵正瞪着两只惊异的眼睛;他环顾四周,驼来峰稚嫩的绿草和天上薄薄的云层清晰如画;他朝自己脸上打了几个耳光,脸上立时出现了麻沙沙、热辣辣的感觉。在确证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他试着又磕了一下头——奇迹竟然被再次证实了,老白果树竟然又抖落一层焦骸,冒出了一层鲜灵活生的皮肉。
老白果树被唤醒啦!
老白果树蕴蓄的生命力喷发啦!
老白果树有救啦!
驼来峰有救啦!……
牧羊人意识到了这意外发现所具有的特殊意义,立刻被一种惊涛骇浪般的震栗淹没了——那是兴奋的震栗、激情澎湃的震栗啊!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跪在地上一股劲地磕起头来。小罗灵也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学着爹爹的样子,不停地磕着、磕着。
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
羊角号升上天空,锦云辉耀的霞彩和光亮罩住了老白果树的身影,号角如泣如诉、如歌如吟,声声相连,呜——呜——把驼来峰、牧羊人、小罗灵和天地间的一切一切,都浸染到、淹没到一股温暖和煦的激流中了。
……一百下、二百下、五百下、六百下……
牧羊人膝盖磨破了、额头渗血了,小罗灵膝盖磨破了、额头渗血了,还是一刻不停地磕着、磕着……几位幸存的乡亲闻讯赶来,周围村子的乡亲们闻讯赶来,人们仿照牧羊人和小罗灵的样子,乌压压地跪了一坡一地……
磕头持续了三天两夜,羊角号持续了三天两夜。三天两夜,老白果树抖落了满身残骸,长出了一身龙骨新枝。新枝上娇芽喷生嫩叶竞长,一月之间便显出了浓密苍葱。
老白果树新生了,驼来峰披绿了,牧羊人病倒了。一病两月,茅屋出不得一步,几户乡亲竭力相助,小罗灵和羊群才好歹度过了难关。
“他叔,这总不是个办法。不说那羊,孩子还小,你岁数越来越大,身子骨儿难保哪天再出毛病,你总不能……”病好后,乡亲们劝告说。
这一条牧羊人何曾没有想过?可有什么好办法呢?
“要不就找个人,让人家帮助把孩子带大也好哇。……再说你家大嫂也去了几年了,你也该……”
后一句话,牧羊人是压根儿不愿意听的,但那前一句话还是说到了他的心里:自己这把年纪没有什么好留恋惋惜的了,可小罗灵是罗丝的骨血,是老白果树和驼来峰的根苗,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可就大了。要是真能找个人帮助把罗灵带大,那实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呢。
话儿传出去了。找人自然只能找女人。找一个女人,单纯让人家把一个刚满5岁、没爹没娘的孩子带大,如果不说天底下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女人,起码是牧羊人和他的乡亲们说破了嘴皮,也没有听到一句哪怕是稍微中听点儿的回话。
那就只有娶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回来。可牧羊人已经是50出了头儿朝向60上奔的人了,这样的岁数娶女人不让人家笑破肚皮才怪!几个好心的乡亲顾不得肚皮笑破笑不破的事儿,八方张罗,没几天就把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媳妇儿送到了门上。这把牧羊人惊了个舌头打卷儿:人家不过30约摸岁,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怎么可能看上自己这么一个穷汉、带养罗灵这么一个孤苦零丁的孩子呢!
媒人未谢,提出的第一条是退亲。
“么个?么个?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儿,你倒是要把人家给退回去?”媒人只差没有把眼珠子流出来。
“就是人家好……咱不好……就是你、咱……还有……咱才非得……”
颠三倒四、罗里罗嗦,好不容易才算是说清了一条理由:肯定是没给人家说清自己和孩子的事儿,把人家给诓来的。可这条立马给否了:人家当着面儿说是早就听说过牧羊人的名声,看中的就是牧羊人的品性,而且自小喜欢孩子,早就想要个孩子,不是为着有个罗灵人家还不定愿意来呢。
吭吭呲呲、转弯抹角,总算又说出一条理由:自己老了、年岁大了。
人家说,整天串山放羊哪能不显得老点黑点?可身膀好,50刚过,比原先的那个老头儿还小好几岁呢。
又是吭吭呲呲、转弯抹角,直到把脸憋得红鸡蛋似的,还是把媒人拉到一边,才又说出了一句:我不行。
“哪个哪个?哪个又来了不行了呢?”媒人认定他是无理取闹,把脸给黑下了。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那个……好多年就……”
“我管你好多年不好多年呢!给我两只羊,我走道儿!”
说到做到,媒人牵着两只羊径自走了,茅棚里留下了一个又俊又年轻的小新媳妇儿。
话是没有什么说的了,难的是要过那一关,新婚洞房里必过的那一关。不知是年龄大了还是因为孩子多了,一天到晚只顾着为生活生计奔忙,大火之前、妻子还在的时候,牧羊人与妻子就多年断了那种男女交欢的冲劲,偶尔有那么一次,不仅没有了过去那种心荡神迷的快感,甚至连门槛儿也难能进得去了。由此,牧羊人几年前就认定自己“不行了”,把女人的事儿、床第上的事儿看得淡了。如果不是为着罗灵,如果不是乡亲们一意张罗,就是“娶亲”两个字,他也是无论如何不敢沾上边儿去的。
问题更在于,娶来的是个小新媳妇儿,正是心热火旺,把男女交欢的那种事儿看得天高地厚的时候!
第一夜,牧羊人说小新媳妇儿走了一天的道儿肯定累了,哄着人家先上床睡了,自己悄没声儿地在门边的地下过了一宿。
第二天,牧羊人顶着一头的星儿出的门,顶着一头的星儿进的门,进门后小新媳妇有心问问冷暖,一句话没出口,牧羊人朝地上一横,先自打起呼来。
第三天,牧羊人又是一天没着家儿,晚上进门前喝了几口酒,又把另外几口洒到身上、衣服上,干脆与小媳妇儿面儿也没照,在屋外的柴棚里倒下了。
第四天一早牧羊人还想故伎重演,可没等他起身,就见小新媳妇儿哭哭啼啼,一副寻死寻活、好不凄婉悲伤的样子。牧羊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问过几句不见回声,反倒越发哭得死去活来,才不觉慌了,上前哄着、甜言蜜语地擦着眼泪,不知不觉中把小新媳妇儿拥进了怀里。而那一拥,不知怎么,全身的血液、神经猛丁儿地突突暴跳起来;小新媳妇儿再有意无意把一张甜丝丝的嘴唇和一双热绵绵的细手,在牧羊人脸上、身上蹭来摸去,牧羊人下边那个多年打不起精神头儿来的小鸟儿,竟然便直楞楞、硬戳戳地竖了起来。
那使牧羊人好不惶惑,一个激灵打过,有心掩饰,小新媳妇却已经看出了眉目;一只手急急地探进对方衣裤,把小鸟儿抓了个插翅难逃,另一只手三扯两扯,把一对滚圆活脱的奶奶、一身细红玉白的肌肤裸露到牧羊人面前。牧羊人哪儿见过这种阵势,一阵心热血狂、天旋地转,顿时变成一只饿狼,把小新媳妇朝地上一丢,猛地扑了上去……
天降地应、山栽海接、雨密云浓……
好棒!棒极了!从来没有过的棒!
一次结束,牧羊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小新媳妇柔柔地、暖暖的手又伸了过来,那小鸟儿竟然便又一次地抖擞起来。于是,牧羊人又一次变成了恶狼,小新媳妇又一次被丢到了地上……
好棒!依然好棒!比起第一个回合来似乎还要更棒!
这真是天大的奇迹!这真是做梦也梦不出来的事儿!这真是……女人啊!女人啊……
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儿!这真是……女人!女人!造就生命的是女人,造就男人的也是女人!
牧羊人的生命重新得到了开始。他的无限的激情、柔情,巨大的生命力、创造力,都在小新媳妇身上得到了喷发证实:8年,小新媳妇儿这边为他生下了5儿3女,那边又把肚子鼓得山头儿似的……圣树屯另外几名幸存者家中同样发生了奇迹。30多年后,当朝廷派员专程前来考证参拜时,圣树屯已经是一个有着60多户人家、近200口子百姓的大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