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是带着羊群外出,无意中躲过那场灾难去的。那要归功于他的羊群,尤其要归功于他的头羊。那头羊不用说是黄色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黄羊成了一种吉祥和高贵的象征,村里家家户户都养黄羊,但那除了做头羊只能做吉祥物,宰杀、买卖绝对是不允许的。牧羊人的这只头羊,已经给他带大了几批羔子,它能使最顽皮、最难调理的羊羔子俯首听命,也能凭着感觉找到最丰盛的草场,把羊群带到最应该去的地方。那使牧羊人省去了许多心事,每每只是把鞭子一甩,发一声既定的号令就够了。那天他原本并没有在外边宿营的意思,头羊却带着羊群不知不觉走远了。那一远,使他躲过的竟然是那样一场灭绝性的大灾难。
返村时他自然并不知情。那是临近下晚,远远地见驼来峰黑乎乎一片,牧羊人以为是山影云气造成的假象,并没有向心里去。走着,闻到了焦灰烟尘的气味,牧羊人以为是哪儿着了一片林子、几间草房,也只是捏了捏鼻子,把眼珠打了几个旋转。越走越近,转过望树崖,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原野,出现了一座高耸着的、孤零零的黑塔,牧羊人猛丁里打了一个激凌。先是以为眼睛被太阳晃得花了,可把眼睛揉了几揉瞪了几瞪,黑色还是黑色,真真切切、不带一丝虚假的黑色,牧羊人才觉出了惊异。或许是跟昨天一样走错了地方?可这会是什么地方呢?除了黑色和刺鼻的焦臭气味,这里与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驼来峰找不出任何区别。驼来峰,没有错!可……他认定发生了特殊事变,认定那特殊事变已经给驼来峰带来了无可言状的悲剧。他觉出心突血涌,觉出非同寻常,狂跑着、呼喊着,越过沟壑,越过野地,直向望树崖崖顶奔去。
置身崖顶,一切都是那样难以置信却又不容置疑了:山林没有了,村庄没有了,绿色没有了,生命、生灵、生活统统没有了!牧羊人放声大哭,直哭得腮红面肿耳鸣目眩。可他还是没有把黑色原野上那座高耸着的、孤零零的黑塔,与心灵中至圣至灵的老白果树联系到一起。当他依据方位和高度、形状,终于认出了黑塔,认出了他心灵中至尊至圣的老白果树时,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木桩子似地、直挺挺地扑到山崖上,扑到那片被死亡笼罩着的土地上了。
他好像是被羊群唤醒的,因为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头羊、他的羊群。头羊和羊群显然是被面前的情景惊呆了,惶恐地围聚在主人身边,不停地哆嗦着,发着令人心碎的哀鸣。那使牧羊人觉出了自己的存在和无可推诿的责任。他爬起身,强打精神,用手在头羊和那群可怜的生灵们身上不停地拍着、摸着。那果真给羊群带来了安慰和勇气,戚楚的悲鸣变得安详了,低垂的脑壳重新抬起,紧紧夹住、一动不动的尾巴也甩了起来。这使牧羊人觉出了一丝欣慰,然而没等他再表示什么,他忽然哎呀一声惊叫,撒腿没命似地直向村里跑去——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村子,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含辛茹苦、相依为命的妻子儿女。
跑,跑,跑……焦土、灰尘,灰尘、焦土,村子在哪儿呢?家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牧羊人并不甘心,他在焦土灰尘中穿行搜寻,凭着经验和感觉,凭着残存的断壁树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那个曾经是自己的家。屋顶烧塌了,柴棚不见了,家什园果、鸡鸭猪鹅,一切可以烧、能够烧的东西统统变成了灰烬。那么人呢?妻子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呢?就算被烧死了也该有个尸体、骨头什么的吧?找,找,找,牧羊人扒开散落的屋顶,扒开倒塌的墙壁,扒开柴棚留下的灰土,扒开……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直到他找出小院,找出胡同口,才在一堆柴草垛的灰烬下找到了两具尸体。尸体已经烧焦,面目无法辨认,但从体形和感觉上,牧羊人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小儿子。小儿子不满6岁,是他的掌上明珠和希望所在,而如今……一阵悲从中来,已经变得麻木了的牧羊人眼前还是滚出了两串泪珠。他在那两具焦尸面前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扒开一层浮土,推倒半截土墙,好歹把两人埋进土里——死后入不了土的人,那是永世不得安息、不得再生的啊!
他又找起来。他要找到他的两个女儿,让她们同样得到安息和再生的机会。作为父亲,生时他没有给予她们多少温情关照,死后,无论如何他也要尽一尽父亲的本份。找,找,在傍近街口的石阶那儿终于找到了。那是两具女尸,从形体和感觉上他认定那是自己的女儿。他觉出了悲哀也觉出了欣慰。正要掩埋时,却发现那尸体不是两具而是四具,从形体和感觉上也更像是一母三子,更像是他的妻子、小儿子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牧羊人茫然了、惊惑了。及至他把眼睛放得更远更宽,才发现那四具尸体旁边还有另外不下四五具尸体,与另外不下四五具尸体相连的还有更多个四五具、十四五具、二十四五具;而那无论从体形上或者感觉上,都压根儿找不出任何真正的、实质性的区别。
牧羊人颓然地坐到地上,坐到焦尸焦土面前。绝望!绝望!除了绝望还能有什么呢?家没有了,妻子儿女没有了,连尸体也没有了,一切一切,几十年十几年的血汗、泪水、恩爱、亲情、仇怨,统统统统没有了,没有了……这样坐过好一会儿,当一阵细风裹着一层烟尘迷住了他的眼睛鼻孔,他不得不抬起手来在眼睛鼻孔上抹过几把之后,他终于重新站立起来,开始了新的一轮行动。这一次他找来的是一只没了柄的锨头,发了疯似地扒着焦灰挖着焦土,掩埋着每一具尸体;他要让妻子、儿子、女儿,所有死于非命的妻子、儿子、女儿,所有死于非命的乡亲们,都得到一个安身之所、再生之地——但愿他们今生能够安息,但愿他们来生再也不要遭受这样的劫难、这样的厄运……
这样他一直埋到星月满天,一直埋到实在没有了一点力气时才不得不停止下来。而一经停止下来,才觉出了口干舌燥、咽喉肿痛,觉出了恶心得不行。而一经“觉出”立时便肠翻胃倒,一嘴大张,呕吐不止。直到把肠子和胃差不多也吐了出来,才发现那群被忘却多时的山羊,同样瞪着干渴的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同样在翻肠搅胃地呕吐着——那烧毁的村庄、山林,那烧焦的人、猪、猫、鸡、狗的尸体,散放出的那种燎燥、脏肮的气息气味,是足以把任何生命和生灵置于死地的。牧羊人看到了死亡的影子,看到了紧紧跟随在自己和羊群身后的那条瘟疫的毒蛇,身上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羊,羊群!如今,除了羊群,除了自己这把老骨头,驼来峰、圣树屯还留下什么呢?牧羊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烧的已经烧了,死的已经死了,唯有保住羊群,保住自己这把老骨头,才是实际和有意义的事。而“保住”,最要紧的是要找到水,干净的、没有遭到毒化的水;最要紧的是洗去手上脚上皮肤上沾染的一切焦臭脏肮,洗去鼻子里嗓子里五脏六腑里灌进的一切焦臭脏肮。可井水是不行了,越草河里的水是不行了。牧羊人想起了村外石崖下的那个旺命泉,于是瘸着拐着,拼尽气力,带领羊群向那边奔去。
当晚牧羊人和他的羊群,是在旺命泉旁的野地里度过的。
第二天再次入村,将暴尸露骨的乡亲们草草掩埋过之后,牧羊人朝死去的家园、死去的驼来峰和老白果树望过最后一眼,便断然地把手中的鞭子一甩,带领羊群踏上了远走他乡的路。任凭天南海北、山左山右,牧羊人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重新为自己和羊群,寻找一片生存、生活的土地。
头羊听懂了号令,带领二十几只部下一溜烟蹚下土堰、跳过沟渠,向天蓝草绿的远方奔去。过了黄土坡望树崖就在眼前了,而过了望树崖,按照习惯的说法就算是离开圣树屯和驼来峰的地面了;这一离,哪年哪月哪一辈子能够回来,就只有天知道了。铁了心的牧羊人也禁不住打住脚步,把直梗梗的脖子打了半面回转。不知是受了主人的感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头羊昂着脖子、侧着耳朵凝立片刻,发出几声难得听到的长鸣之后,忽然离开队伍,朝旁边的一道山坡那边奔去。
这出乎牧羊人意外,他喝一声:“回来!”把鞭子朝天一扬,“叭”地甩出了一声爆响。往常头羊间或失态或带错了路,有了这一喊一响,立时就会得到纠正。可这次不灵了,头羊径直穿过一片野地,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变成了急颠颠的小跑。头羊通灵,或许是知道要远离故土于心不忍?可于心不忍为什么偏偏……牧羊人连忙喝住羊群随后追去。
头羊奔上山坡,在坡地上打过几个旋转之后,抬起前足,拼命地扒起土来。它仿佛在寻找什么,焦灰扒开了,焦土扒开了,新土扒开了,还是不停地扒着、扒着……牧羊人说不出的多少疑惑惊诧,怔怔地,直等头羊扒得累了,停了,这才走上前去——洼地上扒开好深好大一个土坑,土坑里却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东西。牧羊人认定头羊是故土难离,在它身上脑袋上摸了摸拍了拍,抱起便要离去。
头羊奋力挣脱了。它重新跳进土坑,扒着,用嘴啃着,同时发着急切嘶哑的呼唤。这一次牧羊人看清了,土坑里横过一条树根,树根足有胳膊粗细,毛须四张,被啃开的新痕那儿,正流着清旺的汁液。
树根?哪儿来的树根?牧羊人一阵茫然。可当他抬起目光,顺着头羊注视的方向,眼前出现了那座拔地耸天、令人一看便心生凄楚的“黑塔”时,他的心不由地发出了一阵难以遏抑的悸动。
——老白果树!那是被烧毁了的老白果树的根!那是只剩下了一具黑色焦骸的老白果树的根!
——老白果树的根还活着!旺旺地活着!老白果树没有死!老白果树不会死!
——只要老白果树不死,驼来峰、圣树屯就不会死,就有再生再茂的那一天!
牧羊人跳进土坑,久久地端详着、抚摸着那条流溢着生命汁液的树根。当他重新站到山坡上时,他把头羊紧紧抱进怀里,把成珠成串的泪水,洒到满坡满野的焦土上了……
当晚,旺命泉那儿搭起了一座柴棚。
第二天,柴棚那儿垒起了第一座土灶,升起了第一缕炊烟。
驼来峰又有了生命,圣树屯又有了生命。那生命是如此顽强坚韧,以至使另外几名幸存者大受感动,驼来峰、圣树屯的上空,因此又多出了几缕如诗如画的炊烟——炊烟,那是生命的永生的旗帜啊!
然而,单凭“旗帜”是供养不了牧羊人和他的羊群的。每天每天,牧羊人不得不翻过望树崖或者涉过越草河,到远方去寻找青葱茂密的草场。冬去春来、春往夏至,一次放牧归来,牧羊人忽然听到驼来峰上传来了几声婴儿的啼号。
这里远离村庄一片荒凉,哪儿会来的婴儿?可侧耳细听,啼号一声连着一声,确乎不是出于耳谎,确乎不是别的声音。牧羊人循声寻去,果然在半山腰的一块野地上发现了一个婴儿。
婴儿白胖娇弱,身上裹着一块桃红绸布,绸布外系着一条杏黄丝带;两只小眼刚刚睁开,几缕青发还依稀粘在一起。婴儿显然是刚刚降生的。可有谁、怎么会在这儿生下一个婴儿来?牧羊人的眼睛搜遍了远远近近的山坳野路,压根儿没有见到一丝人迹人影。“这可真是奇啦!”他抱起婴儿,原地打过几个盘桓,这才发现眼前的野地,正是毁于那场大火的、那座原本属于看山人的阁楼的旧址。
牧羊人把婴儿抱回村,一位幸存的乡亲认定,那绸布和丝带的布料、颜色,正是罗丝离去时穿过的;有人扳着指头细细一算,婴儿的诞辰离开那场大火、离开罗丝蒙难的日子,不多不少恰巧10个月。
“罗丝的骨血!这是罗丝留下的骨血啊!”牧羊人和幸存的乡亲们真有说不尽的惊诧、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