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王、兆天师却满脸满身流溢着喜气。这边山火正旺,那边,山寨中特建的神台那边同时也举了火,“百女营”升天仪式就算是圆满成功了,北唐国的开国仪式也就算是圆满成功了:那玉皇大帝和天神们得了100名未曾被男人沾过身的绝色少女,焉有不暗中相助的道理?几碗喜酒入肚,朱天王便要班师回寨——不,是班师回朝——庆功封赏,兆天师却说一声且慢,吩咐将士们进山搜寻,要把罗丝的遗骨带回与那99女归为一穴。据说那叫“地祭”,是不可缺少的一项;只有“地祭”完毕,“百女营”升天仪式才算最终完成,“天助地喜、国兴王强”的目标也才能最终达到。
“听天师的!听天师的!哪个拣回来官升三级!”对于兆天师,朱天王早已是言听计从了。
将士们满心欢跃而去,一脸沮丧而归:把座驼来峰的十几个山包彻头彻尾搜了个遍,竟然连罗丝的一只指甲也没有找到。兆天师倒也坦然,说身负重任的“女旗”必是选了一个人眼不到的地方。朱天王却沉了脸,喝令再搜,说是把驼来峰的茅草根儿梳他几遍,也得梳出点东西来。这次将士们多了心眼,两眼不只盯着罗丝或人的遗骨遗物了,凡是被火烧死留下的,管你是山鸡的还是野兔的,找到一块骨头或者一片指甲就算。这应该是不难做到的,可怪得蹊跷,山窟窿、石头缝里掏遍了梳遍了,竟然还是一无所获。
这次兆天师先变了神情:火再大再猛,总不至于把人烧得连块骨头也没有,倘若罗丝脱逃或者压根儿没在山里,“百女营”岂不是成了一场空忙?这“起事”和“开国”仪典岂不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助人成、天败人亡;这是古来的道理,倘若……那可是个要命的凶兆啊!朱天王见他如此,知道非同小可,不由分说,挥刀舞剑一气先杀了不下十几位将士,这才喝令放火烧村——那罗丝不在山里就在村里,我把村子也烧了看你还能藏到哪儿去?即使罗丝不在村里,哪怕是为了出出这口恶气,也非得把这个村子给灭了不可!那些将士们竭心尽力没落下好,反被杀了个一塌糊涂,又眼看做了多日的“将军”梦“都尉”梦有成为泡影的危险,肚里的火气可想而知。得到命令不过一会儿,便把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火海。烧着还觉不解气,又把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凡是还有一口气儿的统统抓到一起,烧家雀蚂蚱似的,一个接一个,全部丢进火里。
圣树屯也变成了一片黑色,那些将士们肚里的气算是平了不少,朱天王的气依然旺得很。这是关乎王位、王朝的事儿,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事儿,别说烧一座山、灭一个村子,把天下所有的山都烧了,把天下所有的村子都灭了,也消不了这口气儿去的。兆天师眼珠子骨骨碌碌打过一阵旋儿,说出一个理由:那“领旗”既然身为“领旗”,又是“升天”,与一般常人被火烧死自应不同,肯定是囫囫囵囵、圆圆满满走的。这一说,朱天王算是得了一点安慰。但心里总觉得发虚,总觉得那词儿不怎么踏实,因此火气还是一股劲儿地向上冒。可山烧光了,村子烧光了,人烧光了,连个发泄的地方也没有了。于是盯准几个不中意的将士的脑壳,又要给人家削了去。
兆天师连忙上前拦住,说将士是大王创国兴邦、建功立业的犬马,今天又是吉日,是万万杀不得了。
“大王,今儿这吉日依我看是吉祥得很、喜庆得很,应该给大王祝贺才是呢。”
“嗯哼?”
“大王想想,今儿个一早点的火,一直烧到现在,这不是给大王点了一天的灯笼火烛?除了大王,谁人能有这等的喜庆风光?”
“嗯哼!”
“不过依我看,大王还可以来上个喜上加喜。”
“唔哈?”
“还有一支最大的蜡烛没点上,大王何不一并……”
“最大的?哪儿来的最大的?”
“大王看那儿!”
“……天师说的是老树王?”
“怎么,大王也听信传言,真的相信那是神灵化生?”
“这个……信也倒不全信,只是……”
“没有老白果树哪儿来的驼来峰的好风水?没有驼来峰的好风水哪儿来的美女和‘女旗’?”
“不错,咱们得不着,也不能留给两姓旁人!”
“不不不……大王,我是说,大王既然要借这方风水成就大业,不如干脆一借到底。这树王少说也有几千年德行,比起那个名叫罗丝的民间女子,可就不知胜出多少来哩!”
“唔……那么照天师的意思是,烧?”
“不不!是照大王的意思!是请老树王升天!请老树王为大王登位、北唐国开基升天!”
“嗯哼哼哼哼哼……好!升天!升天!就请老树王升天!……”
要把老白果树这样一棵顶天立地、傲世凌云,被一方百姓、八方士民视为圣灵的“树王”付之一炬,除了朱天王、兆天师一类压根儿没长心肝人性的盗匪山寇,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儿。因此号令一出,不要说是驼来峰周遭的百姓,就是那些甘愿给朱天王、兆天师做鹰犬狗马的“将士”们,也无不心惊肉跳。如果不是有一个“请”字和“升天”两个字摆在头里,只怕是再杀几名十几名将士,也难能点起那把火来的——那跟烧一座驼来峰、灭一个圣树屯,压根儿不是一回事情呢!
“请”和“升天”与纵火自然不能等同视之。“升天”要有仪式,老白果树下临时摆起一张祭桌,桌上摆了几样祭品、一只香炉。朱天王、兆天师衣冠齐整在桌前拜了拜,点了几支香,祷告了几句请求老树王升天保佑的话,仪式就算结了,接下就该放火点燃了。
朱天王、兆天师原本以为烧老白果树跟烧驼来峰、圣树屯一样,不过是点一把火的事儿,临到眼前才发现远不那么简单轻松。老白果树高可入云,最下边的老枝离地面少说也有十几丈,将士们手里的火把压根儿靠不到上边儿。那就搭人梯呀!不知是胆怯还是鬼使神差,人梯搭了几次,每次都是眼看着立起来了立起来了,呼啦一下又塌了架儿。好不容易总算搭起、爬上去了,火把够得上老枝了,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儿,非但点不着,火把散落的火星火种被风一吹,把将士们,连同现场“督促指导”的朱天王、兆天师,脸上衣服上先给烧了一层窟窿。朱天王、兆天师急了,命令将士们四处搜索,搬来不少柴草,围着老白果树堆了一圈;想先点起柴草,然后向老白果树身上引。办法确乎够绝的,柴草又干又焦一点就着,火苗不一会儿便呼呼啦啦冲天而起,探着长长的脖子、伸着红红的舌头,在老白果树的浓枝密叶中窜来跳去。然而柴草加了一堆又一堆,除了烤焦了几片细枝嫩叶,老白果树的皮毛也没有损伤一毫。这使原本胆颤心惊的将士们面如土色,也使原本心存疑虑的朱天王没了主意——果真惹恼了老白果树的神灵,对于他和他的北唐国那可不是玩儿的呢!
最紧张莫过的还是兆天师。主意是他出的事情是他引起的,老白果树如果“升”不了“天”,他交不了差事小,朱天王和大唐国见不到、得不到“吉相”,只怕是他那天师的位子和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能不能保住也成了问题。事关大要,他苦苦思索,忽然想起来时路过一座制作桐油的作坊,眼前一亮,当即派人带了车马去抢来几十桶。他让人把桐油围着老白果树泼了厚厚一层,然后命令将士爬到树上,把桐油倒着、泼着、抹着,从树身树干直到树枝树叶搞了个稀里糊涂、乌七八糟。这样重新再点,老白果树才缓缓地被点燃了。而一经点燃便不可遏止,不一会儿火苗就熊熊烈烈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竖起了一支巨大的“火把”。
“火把”直抵苍穹、点燃了云海群星,点燃了无边无际的夜空。朱天王、兆天师欣喜若狂,嚎着跳着,把金羊庙又给点上了……
驼来峰、圣树屯被烧被毁,引起了数不清多少士民百姓的悲愤哀伤。但那牵动的毕竟还只是周围的十几个村子、周围的一方百姓。猪屎肠子、找舔屎要烧老白果树要毁老白果树,那消息传出,惊动的就远远不止周围几个村子和周围的一方百姓了。老白果树,那是天地的造化赐予,那是八方土地八方士民心灵寄托的圣物,那是生命、生育、生活、繁荣、兴旺、发达、昌盛、美好、娇艳、茂密、丰硕……以及种种种种、种种种种的根基和源头、希望和保证,那是……有了老白果树,哪怕烧了的毁了的也还有再生的一天,而如果没有了老白果树,没有烧没有毁的也难保还会生存下去。可这个天杀的猪屎肠子、找舔屎,竟然连老白果树也不肯放过!竟然……
那真是一个绝望的夜晚。如同塌了天陷了地的百姓们,聚集在老白果树周围的路口、高坡、野地,遥遥地凝望着,把一颗颗焦燥激愤的心提到了胸口嗓眼。
老白果树没有被火把点着!老白果树没有被柴草点着!老白果树上落下的火苗把猪屎肠子、找舔屎烧得鬼哭狼嚎!……人们欢呼着、雀跃着,把满眶的泪水尽情地洒进荒坡野地,洒到随便什么人的脸上衣服上。报应!报应!猪屎肠子和找舔屎没把那张猪脸那颗猪头烧焦烧烂就算是万幸!……桐油?不好,找舔屎搬桐油来啦!桐油那可是……放心!什么油也是白搭!这一次不把那两个家伙……可桐油的确不同,从地上着起,越着越凶越着越烈,沿着树身树干径直爬上了大枝、老枝,爬上了新枝、小枝,爬上了树梢、树叶。老白果树被点着啦!老白果树烧起来啦!火,火,火……那火烧着了人们的脸,烧着了人们的眼睛,一直烧进了人们的心和骨髓……
老白果树啊!老白果树啊……
哭,哭,哭……无尽的哀怨、仇恨,无尽的祈祷、诅咒——祈祷老白果树的在天之灵惩罚逆子元凶,诅咒朱屎肠子、找舔屎被火烧死、被水淹死,尸骨喂了毒蛇野蝎,子孙断根,永世水远没有发芽生根的那一天……
不知是祈祷诅咒感动了上苍,还是那两个家伙本应有那么一个下场,事过三月,一个阴雨天,皇袍加身的朱天王和淫威使尽的兆天师外出归来时,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团乌云,乌云上一声炸雷,一道撕天裂地的利剑直劈而下,把两个家伙劈下马背,没头没脸烧了个黑咕隆咚。一阵豪雨狂泻,又把两个家伙冲进茅厕坑里,喝了一肚子屎儿尿儿。那消息被百姓们知道了,人们断言那炸雷正是羊角号的怒吼,那闪电正是老白果树的复仇之剑。人们欢呼着,用牛粪驴屎点起的大火,把两具焦尸烧成灰儿,撒进了蛇笼蝎窝。又把两人的孝子贤孙、喽罗兵马一忽隆变成了臭虫蚂蚁、泥汤屎浆。刮的珠宝钱财,负荆带镣,一步一跪、一步一骂:“你个畜牲养的猪屎肠子啊!”作为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作为远方跑来的两条疯狗,朱天王、兆天师成了人们世世代代唾骂诅咒的对象。直到史青明等人在考察时无意中发现了两卷祖谱,从祖族上得知,那两个家伙竟然也是驼来峰的根苗、金羊和老白果树的儿孙,人们才在尴尬难堪的同时,把舌头尖儿打了一个弯儿。这自然已是后话。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大火熄灭时,苍然如水灿然如玉、顶天立地傲世凌云的老白果树,只剩下了一具失去了生命的、黑色的残骸。那残骸在阴郁的苍穹和死亡的山地上默然矗立,其情其景使一位幸免于难、返回家园的牧羊人大惊失色,凡乎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