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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作为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儿,罗丝生不出双翅,更无法飞出驼来峰、飞出火海的重围。

从一开始,罗丝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打懵了。她是美和善良的化身,是带着美和善良来到人世的。她给予别人、给予人世的除了美和善良还是美和善良,她不明白别人和人世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无理和伤害强加到她的头上。如果说村里女人们的攻讦,使她感到突兀和委屈,那么朱天王的无端加害,就是她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和理解的了。罗丝从未做过坏事。罗丝自小孝敬父母。罗丝与兄妹一向和睦相处。罗丝从不懒惰、偷精使猾。罗丝从未贪吃贪穿、显阔逞能。罗丝从未欺负过3岁的孩儿60岁的老人。罗丝毛毛虫儿也未曾踏死过一只。罗丝……可有人为什么偏偏要打罗丝的坏主意?为什么偏偏要把罗丝向绝路上逼?老天爷呀!你把人世的美貌、美德都赋予罗丝,却为什么又把人世的不幸和灾难都推到罗丝身上?倘若老天保佑罗丝逃过这场灾难,倘若允许罗丝重新选择,罗丝宁可躲进深山老林,宁可变成天下最最丑陋的女人,也决不……决不……

大火把罗丝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也剥夺了。她几次试图逃出大火的围困,几次却都被硬硬地逼了回来。她在林木野草中奔突,在山坳山崖中躲避。衣裙被撕破了,鞋子被甩掉了,满脚的血,遍地的血,还是拼命地、一刻不停地奔突着、躲避着。噼噼啪啪、崩崩咔咔的,是山林燃烧的爆响;呜呜噜噜、忽忽杀杀的,是山火卷起的气浪。开始罗丝被那震耳的爆响惊得心颤气短,不多一会儿,耳朵便嗡嗡一片,再惊再震的响声也听不到一点了。开始罗丝眼前有泪水、口中有唾液,还能哭着喊着,表达着悲哀和恐惧,不多一会儿,泪水和唾液就被灼人的气浪夺走了、燎干了。罗丝没有了心颤气短,没有了恐惧悲哀,没有了呼喊哭泣,没有了希望企盼,没有了……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有的只是追逐和逃避、扼杀和挣扎,有的只是本能的、求生的欲望与无可避免的死亡之间正在进行着的最后的游戏……

火的包围圈步步为营、步步收缩,终于把罗丝逼进了一座阁楼,一座看山人用树木、茅草搭起的阁楼。

阁楼搭在傍近山顶的高坡,楼上放眼,原本看得见林莽苍葱、远山近水,看得见老白果树的半边身影。

罗丝攀着木梯抓着扶手,爬上了顶层的小屋。小屋空空如也,除了一只破旧的印着蓝花的瓷壶,就是一地干草。干草好厚,柔软洁净得如同铺了一层新弹的棉絮。罗丝坐在草地上喘过几口气,觉出身上烘烤灼热得难受,便急忙脱下短衫丢到一边。可没了遮挡,烘烤灼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针一样直向身上刺来,她又不得不捡起短衫护到了胸前。这一脱一护,那早已似乎失去了知觉的肉体,竟然意外地恢复了敏感——那是少女的独有的敏感啊!她看到了自己白云银鹤似的躯体,看到了自己如同绽开的花蕾似的、丰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看到了……小时候妈妈说,女人的身子是王母娘娘用天上最白、最暄、最甜、最美、最香的头遍麦子面儿捏出来的。女人的乳房,又是在那最白、最暄、最甜、最美、最香的头遍麦子面里加上大枣、花红蒸出来的。那是除了父母和王母娘娘特许的那个男人之外,谁也不能让看让碰的。看了碰了,就再也不白、不暄、不甜、不美、不香了。就是那个特许的男人,也只有在点上红蜡烛以后才能让看让碰。要不,就再也得不到王母娘娘宠爱了,一辈子都得不了一点好儿了。好多年好多年,罗丝始终是把妈妈的话刻在心扉上的。不要说别的男人,就是王母娘娘特许的铜栓,就是同他在一起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时,她也从未想到可以让他看一看或者碰一碰。几个时辰前,当母亲把可恶的棘子和棘子媳妇的那个可恶的主意告诉她时,她羞得只差钻到地缝里去,恨得只差把剪子戳到那两个人身上脸上。尽管母亲和棘子媳妇俯在耳边说了那么多好难听好难听的悄悄话、私房话,尽管铜栓可怜巴巴地说了那么多好动听好动听的体己话、知心话,真的轮到要脱衣服和干那种羞人的事儿,她还是怎么也不肯应声:那是无论如何不可以的呀!那是她宁可去上吊、去喝土信也不能答应的啊!……

可如今……如今……

铜栓在哪儿呢,他会不会被猪屎肠子抓了去?原先一个文文雅雅的小伙子,那会儿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样儿,变得那么固执疯狂了呢?如果不是自己从床边摸出那把蚕刀,说不定他真能把自己的衣服剥光,真能……哎呀!那可真是、真是……

那会儿他说……说那是好事、美事儿,能把人的魂儿也给勾了去,把皮和骨头也化成水儿人要是缺了那好事、美事儿,活的就太没味儿了……真没想到,这个家伙脸皮那么厚!那么厚……

可铜栓,这一辈子还能见到你吗?……不,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你啦!……

铜栓!铜栓……要是当时真的听了母亲和棘子媳妇的主意,真的听了你的话,这会儿又怎样呢?

啊哟!好羞好羞……

那年莲儿是怎么说的来?……女人是树上的枣,不摘甜不了;女人是野地的花,专等男人掐;女人是……原上的马,任凭男人爬……那死莲儿,天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可自己怎么就记住了呢?

对啦,人家棘子和棘子媳妇是真心为我好呢!要不人家后来还那样帮我逃?

铜栓呢?铜栓……你可是王母娘娘许给我的人啊!你可是我认定了一辈子相好的人哪!……

三月三,撒野欢儿……老辈儿时候,家家、人人都把撒野欢儿当成天大的好事、一辈子的乐事儿。先一会儿,只当是过了一次三月三、撒了一次野欢儿不得了?那些跟自己差不去多少的小姐妹们,哪个是没有相好的?哪个是没有跟那帮臭小子们出去野过、欢过的?

都怨我!都怨我!……要是先一会儿听了母亲和棘子媳妇的话,听了铜栓的话,这会儿说不定母亲父亲正在分着喜饼,自己和铜栓两个正美得不知怎么好呢!……

铜栓,我好悔呀!铜栓,你能原谅我吗?铜栓,你会记得我吗?一辈子、一辈子……你会,我知道你会!可……可我从来都没有让你碰过我,从来都没有让你真正地看到过我、摸到过我呀!

铜栓,你不恨我吗?你恨!你应该恨我呀!恨我呀……

铜栓,往后我再也不悔了!再也不让你恨了!再也不……

铜栓,你来碰啊!看哪!摸呀!你来由着性儿地野呀!欢哪!疯啊!

罗丝白不白?暄不暄?甜不甜?美不美?香不香?……罗丝比起别人家的姑娘媳妇儿来,是不是更白?更暄?更甜?更美?更香?是不是把魂儿也能给你勾了去?把皮和骨头也能给你化成了水儿?……

铜栓,你来呀!来呀!来呀……

浓烟在窗外回旋,大火在阁楼下列阵,烟火催动的风声呼呼啦啦淹没了一切,代替了一切。罗丝全然没有觉察似地、不慌不忙地脱起了衣服:长裙,短衫,内衣,内裤……她把衣服一件件整整齐齐铺到干草上,又扯下头上烧了半边的蝴蝶结儿,任随一头乌发垂散着;然后仰身而卧,把自己16岁的、全部的青春和美丽,把自己16岁的、全部的白、暄、甜、美、香……毫无保留地亮给了火焰,亮给了驼来峰,亮给了这个即将离去的世界。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罗丝足矣。

浓烟、烈火、痛苦、欲望、烦恼……一切一切都被却之天外,罗丝仿佛进入了清净无尘的仙境,整个身心都被融入一片安详明朗的吟咏中了:

……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说不清什么时候阁楼里闯进了一个人,那正是罗丝心萦神系的铜栓。

铜栓被举人老爷“绑架”回家后,一直受到严密监视。与罗丝临时成婚没能成功,使他心灵上受到了不小打击。可冷静之后,他又不禁为罗丝的纯洁刚烈所感动。罗丝的命运牵动着他的心,使他寝食不安忧思如焚。他几次试图外逃都未能成功,直到猪屎肠子放火烧山,罗丝必死无疑,事情确乎与自家联不到一起时,举人老爷才放开了一条缝隙,他也才总算逃出了家门。他来到驼来峰下,望着满山的大火,望着遍野烧净的林木、烧裂的山石,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绝望、怨愤。他不顾人们的劝说拦阻,死命地向山上奔去。他发誓要找到他的罗丝,发誓要救出他的罗丝;如果找不到活的也要找到死的,如果救不出罗丝他也宁可一起去死。他跟在山火后面找了几个时辰一无所获,便毅然冲过火线,冲入火圈。在火圈里又打了几个盘桓,嗓子哑了,头发焦了,衣衫被烧得只剩下几片布缕了,这才盯准了处于重重围困中的阁楼。他横冲竖撞、连滚带爬,好不容易登上阁楼,找到了他的罗丝,却立时被面前的情景惊呆了——

罗丝,这哪儿是罗丝,分明是一尊冰雕玉琢、超凡脱俗的神女!这哪儿是凶险恐怖之地,分明是金碧辉煌、丝尘不染的圣所!这哪儿是面对死亡,分明是……

铜栓被震撼了。被那美丽、纯洁,被那安详、舒展,被那高傲、神圣震撼了。那震撼从须发、皮肤一直进入心灵、骨髓的深处。

惊慌,在这里成了耻辱的同义词;求生,在这里变得不足言道;而勇气,在这里……

是的,勇气!面对这样的罗丝,面对这样的情境,作为情人的铜栓,作为小伙子和男子汉的铜栓,还需要胆怯、犹疑、气短吗?

风在窗外呼啸呐喊,火苗和浓烟正把耀眼的长舌伸来晃去。铜栓脱下仅剩的衣衫,一点、一点把身上的烟尘揩净,然后走上前去,走到罗丝面前,急切而坚定地扑到那尊冰雕玉琢、超凡脱俗的神女身上了……

大火扑上阁楼,烈焰直冲天宇,映红了半边山峰。

在烈焰的上方,在极高极远的天宇上方,隐隐约约,有一对号角在吹奏着亦悲亦欢的曲调。

一场汪洋恣肆的大火,无情地抹掉了驼来峰固有的青绿葱笼,代之以铺天盖地的、充满着死亡气息的黑色。地是黑的,林木野草的残肢断臂铺了厚厚一层;岩石是黑的,或者被大火烧裂又饱受烟火熏燎,或者为灰烬所覆盖;天是黑的,灰尘烟雾改变了天空和太阳固有的颜色。那黑色从地下、岩石上、天空中,拥拥塞塞灌进圣树屯,灌进到五十几户人家、一百七八十口子百姓们心里,整个村子和百姓都被笼罩在那片骇人的黑色中了。老人没了泪水叹息,儿女们没了饥困话语,连婴儿的啼哭也难得听到一声了。人们所能做的只是把大门关紧,再顶上几根木杠,把窗户闭严再用破布、棉絮堵个纹丝不漏,然后在黑暗中默默祈祷上苍保佑、祈祷老白果树的在天之灵,保佑百姓不受涂炭,让猪屎肠子、找舔屎那些家伙快快滚球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