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辨說《詩序》之作,說者不同,或以為孔子,或以為子夏,或以為國史,皆無明文可考。唯《後漢書·儒林傳》以為衛宏作《毛詩序》,今傳於世,則《序》乃宏作明矣。然鄭氏又以為諸《序》本自合為一編,毛公始分以置諸篇之首。則是毛公之前,其傳已久,宏特增廣而潤色之耳。故近世諸儒多以《序》之首句為毛公所分,而其下推說云云者,為後人所益,理或有之。但今考其首句,則已有不得詩人之本意,而肆為妄說者矣,況沿襲云云之誤哉。然計其初,猶必自謂出於臆度之私,非經本文,故且自為一編,别附經後。又以尚有齊、魯、韓氏之說并傳於世,故讀者亦有以知其出於後人之手,不盡信也。及至毛公,引以入經,乃不綴篇後而超冠篇端,不為注文而直作經字,不為疑辭而遂為決辭。其後三家之傳又絶,而毛說孤行,則其牴牾之迹無復可見。故此《序》者遂若詩人先所命題,而詩文反為因《序》以作。於是讀者轉相尊信,無敢擬議。至於有所不通,則必為之委曲遷就,穿鑿而附合之。寧使經之本文繚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終不忍明以《小序》為出於漢儒也。愚之病此久矣,然猶以其所從來也遠,其間容或真有傳授證驗而不可廢者,故既頗采以附《傳》中,而復并為一編以還其舊,因以論其得失云。
大序
【附錄】《大序》好處多,然亦有不滿人意處。又曰:「《大序》卻好,或者謂補湊而成,亦有此理。」謨。《大序》亦只是後人作,其間有病句。方子。敬之問《詩序》。曰:「古本自是别作一處,如《易大傳》、班固《序傳》,并在後。京師舊本《揚子註》,其序亦總在後。」德明。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興廢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說見《綱領》。
小序
【附錄】王德脩曰:「六經惟《詩》最分明。」先生曰:「《詩》本易明,只被前面《序》作梗。《序》出於漢儒,反亂《詩》本意。見作《詩集傳》,待取《詩》令編排放前面,驅逐《序》過後面[1],自作一處。」文蔚。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作詩一般,其間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說,將詩人意思穿鑿壞了。且如今人見才做事[2],便作一詩歌美之,或譏刺之,是甚麼道理?如此,一似里巷無知之人[3],胡亂稱頌諛說,把持放雕[4],何以為情性之正?賀孫。「溫柔敦厚」[5],詩之教也[6]。使篇篇皆是譏刺人,安得「溫柔敦厚」?璘。鄭漁仲謂《小序》只是後人將史傳去揀[7],并看謚,卻附會作《小序》美刺。振。
周南
《關雎》,后妃之德也。后妃,文王之妃大姒也。天子之妃曰后。近世諸儒多辨文王未嘗稱王,則大姒亦未嘗稱后,《序》者蓋追稱之,亦未害也。但其詩雖若專美大姒,而實以深見文王之德。《序》者徒見其詞,而不察其意,遂壹以后妃為主,而不復知有文王,是固已失之矣。至於化行國中,三分天下,亦皆以為后妃之所致,則是禮樂征伐皆出於婦人之手,而文王者徒擁虚器以為寄生之君也。其失甚矣!唯南豐曾氏之言曰:「先王之政必自内始,故其閨門之治所以施之家人者,必為之師傅保姆之助,《詩》《書》圖史之戒,珩璜琚瑀之節,威儀動作之度,其教之者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嘗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義歸於反身,二《南》之業本於文王,豈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興,能得内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蓋本於文王之躬化。故内則后妃有《關雎》之行,外則羣臣有二《南》之美,與之相成。其推而及遠,則商辛之昏俗、江漢之小國、《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謂身修故國家天下治者也。」竊謂此說庶幾得之。風之始也,所謂「《關雎》之亂,以為風始」是也。蓋謂國風篇章之始,亦風化之所由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說見二《南》總論。邦國,謂諸侯之國,明非獨天子用之也。
【纂疏】孔氏曰:「《鄉飲酒禮》云『乃合樂《周南·關雎》』,是用之鄉人也。《燕禮》云『遂歌鄉樂《周南·關雎》』,是用之邦國也。」
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承上文解風字之義。以象言,則曰風;以事言,則曰教。然則《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繫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繫之召公。說見二《南》卷首。《關雎》《麟趾》言「化」者,化之所自出也。《鵲巢》《騶虞》言「德」者,被化而成德也。以其被化而後成德,故又曰「先王之所以教」。先王,即文王也。舊說以為太王、王季,誤矣。程子曰:「《周南》《召南》如《乾》《坤》,《乾》統《坤》,《坤》承《乾》也。」
【纂疏】程子曰:「繫之《周南》,繫之《召南》,今本『南』皆誤作『公』[8]。」愚按:容齋洪氏曰:「據文義,二『公』字皆合為『南』字,則與上文相應。簡冊誤爾。『王者之風』,恐不當繫之周公,而『先王之所以教』,又與召公不相涉。」
《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王者之道,始於家,終於天下。而二《南》正家之事也,王者之化,必至於法度彰,禮樂著,雅、頌之聲作,然後可以言成。然無其始,則亦何所因而立哉?基者,堂宇之所因而立者也。程子曰:「有《關雎》《麟趾》之意,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其為是歟?
【纂疏】李氏曰:「《樂記》云:『《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9],周公左、召公右。』蓋周召之分陜在武王既得天下之後。《周南》《召南》雖皆文王之風化,不可繫之文王。故周公所居之地而得其詩謂之《周南》,召公所居之地而得其詩謂之《召南》。周公所得之詩多為文王而作,故言『王者之風』。召公所得之詩多為諸侯而作,故謂之『諸侯之風』。雖曰諸侯之風,其實文王教化之所及,故言『先王之所以教』。先王即文王也。」又曰:「凡此二十五詩者,皆文王之所以『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也。」愚按:分陜之說是成王時分。熊去非已辨之於《周南》之首。
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按《論語》孔子嘗言:「《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蓋淫者,樂之過;傷者,哀之過。獨為是詩者得其性情之正,是以哀樂中節,而不至於過耳。而《序》者乃析哀樂、淫傷各為一事而不相須,則已失其旨矣。至以傷為傷善之心,則又大失其旨,而全無文理也。或曰,先儒多以周道衰,詩人本諸袵席而《關雎》作。故揚雄以周康之時《關雎》作,為傷始亂。杜欽亦曰:「佩玉晏鳴,《關雎》歎之。」說者以為古者后夫人鷄鳴佩玉去君所,周康后不然,故詩人歎而傷之。此《魯詩》說也,與毛異矣。但以哀而不傷之意推之,恐其有此理也。曰,此不可知矣。但《儀禮》以《關雎》為鄉樂,又為房中之樂,則是周公制作之時已有此詩矣。若如魯說,則《儀禮》不得為周公之書。《儀禮》不為周公之書,則周之盛時乃無鄉射、燕飲、房中之樂,而必有待乎後世之刺詩也,其不然也明矣。且為人子孫,乃無故而播其先祖之失於天下,如此而尚可以為風化之首乎?
《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則志在於女功之事,躬儉節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此詩之《序》,首尾皆是,但其所謂「在父母家」者一句為未安。蓋若謂未嫁之時,即詩中不應遽以歸寧父母為言。況未嫁之時,自當服勤女功,不足稱述以為盛美。若謂歸寧之時,即詩中先言刈葛,而後言歸寧,亦不相合。且不常為之於平居之日,而暫為之於歸寧之時,亦豈所謂庸行之謹哉!《序》之淺拙大率類此。
【附錄】《葛覃》一篇只是見葛而思歸寧,序得却如此。
【纂疏】東萊呂氏曰:「《關雎》,后妃之德也,而所以成德者,必有本也。曷謂本?《葛覃》所陳是也。後之講師徒見《序》稱『后妃之本』而不知所謂,乃為『在父母家[10],志在女功』之說以附益之。殊不知是詩皆述既為后妃之事,貴而勤儉,乃為可稱;若在室而服女功,固其常耳,不必詠歌也。」
《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内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詖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此詩之《序》首句得之,餘皆傅會之鑿說。后妃雖知臣下之勤勞而憂之,然曰「嗟我懷人」,則其言親暱,非后妃之所得施於使臣者矣。且首章之「我」獨為后妃,而後章之「我」皆為使臣,首尾衡決,不相承應,亦非文字之體也。
《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無嫉妬之心焉。此《序》稍平,後不注者放此。
【纂疏】永嘉鄭氏曰:「婦人之德,莫大於不妒忌。蓋功容可勉,而根於情者,難自克也。」李氏曰:「婦人有六德:一曰柔順,二曰清潔,三曰不妒,四曰節儉,五曰恭敬,六曰勤勞。如楚莊王夫人樊共姬曰:『妾幸得備掃除,十有一年矣,未嘗不私捐衣食,遣舍人於鄭、衛求美人,而進之於王也。妾所進者九人,今賢於妾者二人,與妾同列者七人。妾知妨妾之愛,奪妾之貴也,妾豈不欲擅王之愛,奪王之寵哉?不敢以私廢公也。』蓋以私滅公者易,以公滅私者難。此《樛木》之詩所以美之也。」
《螽斯》,后妃子孫衆多也。言若螽斯不妬忌,則子孫衆多也。螽斯聚處和一而卵育蕃多,故以為不妒忌則子孫衆多之比。《序》者不達此詩之體,故遂以不妒忌者歸之螽斯,其亦誤矣。
【附錄】不妒忌,是后妃之一節,《關雎》所論是全體。方子。
《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則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也。《序》首句非是,其所謂「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者得之。蓋此以下諸詩,皆言文王風化之盛,由家及國之事。而《序》者失之,皆以為后妃之所致,既非所以正男女之位,而於此詩又專以為不妒忌之功,則其意愈狹,而說愈疏矣。
【附錄】《桃夭》之詩,謂「婚姻以時,國無鳏民」為后妃所致,而不知其為文王刑家及國,其化固如此,豈專后妃所能致耶?謨。
《兔罝》,后妃之化也。《關雎》之化行,則莫不好德,賢人衆多也。此《序》首句非是,而所謂「莫不好德,賢人衆多」者得之。
《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
【纂疏】程子曰:「《螽斯》惟言不妒忌,若《芣苢》則更和平,婦人樂有子,謂妾御皆無所恐懼,而樂有子矣。」
《漢廣》,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於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此詩以篇内有「漢之廣矣」一句得名,而《序》者謬誤,乃以「德廣所及」為言,失之遠矣。然其下文復得詩意,而所謂文王之化者尤可以正前篇之誤。先儒嘗謂《序》非出於一人之手者,此其一驗。但首句未必是,下文未必非耳。蘇氏乃例取首句而去其下文,則於此類兩失之矣。
【纂疏】毛氏曰:「紂時淫風徧於天下,唯江、漢之域先受文王之教化。」愚按:此文王脩身齊家之道,美化之行,見諸南國者如此。
《汝墳》,道化行也。文王之化行乎汝墳之國,婦人能閔其君子,猶勉之以正也。
《麟之趾》,《關雎》之應也。《關雎》之化行,則天下無犯非禮,雖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時也。「之時」二字可刪。
【纂疏】[11]嚴氏曰:「應,效應也。公子,指周南國君之子。生長富貴,未嘗憂懼,況當殷末,俗流世敗之時,宜其驕淫輕佻也。今乃信厚,豈非《關雎》風化之效歟?公子猶信厚,則他人可知。」程子曰:「『麟趾』不成辭,言『之時』謬矣。」
召南
《鵲巢》,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鳲鳩,乃可以配焉。文王之時,《關雎》之化行於閨門之内,而諸侯蒙化以成德者,其道亦始於家人,故其夫人之德如是,而詩人美之也。不言所美之人者,世遠而不可知也。後皆放此。
《采蘩》,夫人不失職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則不失職矣。
【纂疏】楊氏曰:「夫人為宗廟社稷主,以供祭禮為職。」
《草蟲》,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此恐亦是夫人之詩,而未見以禮自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