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一
國者,諸侯所封之域;而風者,民俗歌謡之詩也。謂之風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言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風之動以有聲,而其聲又足以動物也。是以諸侯采之以貢於天子,天子受之而列於樂官,於以考其俗尚之美惡,而知其政治之得失焉。舊說二《南》為正風,所以用之閨門、鄉黨、邦國而化天下也。十三國為變風,則亦領在樂官,以時存肄,備觀省而垂監戒耳。合之凡十五國云。
周南一之一
周,國名。南,南方諸侯之國也。周國本在《禹貢》雍州境内岐山之陽,后稷十三世孫古公亶甫始居其地。傳子王季歷,至孫文王昌,辟國寖廣。於是徙都于豐,而分岐周故地以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且使周公為政於國中,而召公宣布於諸侯。於是德化大成於内,而南方諸侯之國,江、沱、汝、漢之間,莫不從化,蓋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焉。至子武王發,又遷于鎬,遂克商而有天下。武王崩,子成王誦立。周公相之,制作禮樂,乃采文王之世風化所及民俗之詩,被之筦弦,以為房中之樂,而又推之以及於鄉黨、邦國,所以著明先王風俗之盛,而使天下後世之脩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皆得以取法焉。蓋其得之國中者,雜以南國之詩,而謂之《周南》,言自天子之國而被于諸侯,不但國中而已也。其得之南國者,則直謂之《召南》,言自方伯之國被於南方,而不敢以繫于天子也。岐周,在今鳳翔府岐山縣。豐,在今京兆府鄠縣終南山北。南方之國,即今興元府、京西、湖北等路諸州。鎬,在豐東二十五里。《小序》曰:「《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繫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繫之召公。」斯言得之矣。
【附錄】《公羊》分陝之說可疑,蓋陝東地廣,陝西只是關中雍州之地耳,恐不應分得如此不均。周公在外,而其詩曰「王者之風」;召公在內,而其詩為「諸侯之風」,似皆有疑。陳少南以其有疑,遂創為岐東西之說,不惟穿鑿無據,而召公所分之地愈見狹促,蓋僅得今隴西天水數郡之地耳,恐亦無此理。
【纂疏】陳少南曰:「周公、召公為天子之二老,分治岐山之東西,自岐以東周公主之。然岐東之地,東周在焉[1],故雖周公所治之國[2],其詩實王者之風也。自岐以西,召公主之,故岐西之地為召公專主諸侯之國而為諸侯之風。」又曰:「江、漢、汝墳為岐東之地,當時岐東被文王之化而作詩,故周公為伯,得其詩以貢于周,故曰《周南》。江、沱為岐西之地,當時岐西被文王之化而作詩,及召公為伯,得其詩以貢于周,故曰《召南》。」熊去非《詩說》曰:「按《儀禮·鄉飲酒》《鄉射》篇有『乃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之文。《儀禮》乃周公相成王治定功成,經制大備之書。《小序》所謂用之鄉人者,鄉飲、射禮也;用之邦國者,燕禮也。見於經者,蓋止於此。傳《詩》者四家,晁說之論齊、魯、韓三家,皆以《關雎》為康王時詩。王應麟作《詩考》,《韓》以為刺時,《魯》以為歎傷康后,與《毛詩》以為文王時詩者又自不同。毛出三家後,讀者但循習以為后妃太姒之德,今當據《儀禮》經文為定。飲、射、燕禮所引六詩,明為房中之樂,《序》所謂『經天下而正夫婦』者,已得之矣。大抵《風》《雅》《頌》被之弦歌,多是周公此一時更定。或二《南》是文王時詩,亦未可知。」又曰:「《集傳》謂『分岐周故地以為周公、召公之采邑』,即是陳少南之說,後來文集中《答何叔京書》與《集傳》又異,必晚年所見,而未及更定者也。今觀其書,既以《公羊》分陝之說為可疑,又以陳少南分岐之說為穿鑿無據,且甚言所分岐西之地狹促,亦無此理。考之《史記》:『太史公留滯周南,不與封禪。』注曰:『洛陽謂之周南。』蓋陝東之地為洛陽,陝西之地為豐鎬。周公分陝以東,當在成王留周公治洛之時。自此成王復歸豐鎬,只是召公輔政,亦可證召公分陝以西之說為無疑。後來周公沒,君陳、畢公相繼治洛。若召公,則終始輔政,直至康王即位。《書》中所謂『畢公率東方諸侯,召公率西方諸侯』,尤顯然可據。且周公制禮作樂,亦當是洛邑功成之後,況詩中言江、漢、汝墳,明在洛之南。周南、召南,不過地名。意當時采詩,得之于周之南者為《周南》,得之于召之南者為《召南》,亦如今淮南、河南之類,所以至漢時猶有周南地名也。」
關關雎七余反鳩,在河之洲。窈烏了反窕徒了反淑女,君子好逑音求。
興也。關關,雌雄相應之和聲也。雎鳩,水鳥,一名王雎,狀類鳬鷖,今江淮間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並遊而不相狎。故《毛傳》以為摯而有别,《列女傳》以為人未嘗見其乘居而匹處者,蓋其性然也。河,北方流水之通名。洲,水中可居之地也。窈窕,幽閒之意。淑,善也。女者,未嫁之稱,蓋指文王之妃大姒為處子時而言也。君子,則指文王也。好,亦善也。逑,匹也。《毛傳》云「摯」字與「至」通[3],言其情意深至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周之文王,生有聖德,又得聖女姒氏以為之配。宫中之人,於其始至,見其有幽閒貞靜之德,故作是詩。言彼關關然之雎鳩,則相與和鳴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則豈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與和樂而恭敬,亦若雎鳩之情摯而有别也。後凡言興者,其文意皆放此云。漢康衡曰[4]:「窈窕淑女,君子好仇[5],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後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可謂善說詩矣。
【附錄】問:「詩中說興處多近比。」曰:「然。如《關雎》《麟趾》相似,皆是興而兼比。然雖近比,其體卻只是興。且如『關關雎鳩』本是興起,到得下面說『窈窕淑女』,此方是入題說那實事。蓋興是以一箇物事貼一箇物事說,上文興起,下文便接說實事。及比則不然,便入題了。」僴。又曰:「此是興詩。興,起也,引物以起吾意。如『雎鳩』是『摯而有别』之物,『荇菜』是『潔而和柔』之物[6],引此起興,猶不甚遠。其他亦有全不相類,只借物而起吾意者[7],雖皆是興,與《關雎》又略不同也。」時舉。問器遠:「君舉說《關雎》如何?」曰:「謂后妃自謙,不敢當君子。謂如此之淑女,方可為君子之仇匹,這便是后妃之德。」曰:「鄭氏也如此說了,只是覺得偏主一事,無廣大之意[8]。《關雎》如《易》之《乾》《坤》,意思如何得恁地無方際!如下面諸篇,卻多就一事說,這只反復形容后妃之德,而不可指說道甚麼是德,只恁地混淪說,這便見得后妃德盛難言處。」賀孫。又一段已見《綱領·讀詩》內。同上。王雎,嘗見淮人說淮上有之,狀如此間之鳩,差小而長,常是雌雄二箇兩兩相隨不相失,然亦不曾相近,立處須隔丈來地,所謂「摯而有别」是也。此說卻與《列女傳》所引義合。乘居是四箇同居。浩。又曰:「毛氏以為『摯而有别』,『摯』與『至』同,言其情雖相與深至,而未嘗狎,便見『樂而不淫』之意。」時舉。又曰:「解《詩》離脫不得鳥獸草木。今在眼前,識得底便可窮究。如雎鳩[9],只得從他古說,道是『摯而有别』。」
【纂疏】嚴氏曰:「《左傳》郯子五鳩,備見《詩經》。雎鳩氏司馬,此詩雎鳩是也。祝鳩氏司徒,鹁鳩也,《四牡》《嘉魚》之鵻是也。鳲鳩氏司空,布穀也,《曹風》之鳲鳩是也。爽鳩氏司寇,《大明》之鷹揚是也。鶻鳩氏司事,鳩也,小斑鳩,《小宛》之鳴鳩與《氓》食桑葚之鳩是也。歐陽氏以居鵲巢之鳩非鳲鳩,又在五鳩之外也。《左傳》雎作鳩,昭十七年,杜預云:『摯而有别,故為司馬,主法制[10]。』」
參初金反差初宜反荇行孟反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叶蒲北反。悠哉悠哉,輾哲善反轉反側。
興也。參差,長短不齊之貌。荇,接余也,根生水底,莖如釵股,上青下白,葉紫赤,圓徑寸餘,浮在水面。或左或右,言無方也。流,順水之流而取之也。或寤或寐,言無時也。服,猶懷也。悠,長也。輾者,轉之半。轉者,輾之周。反者,輾之過。側者,轉之留。皆卧不安席之意。此章本其未得而言,彼參差之荇菜,則當左右無方以流之矣。此窈窕之淑女,則當寤寐不忘以求之矣。蓋此人此德,世不常有,求之不得,則無以配君子而成其内治之美,故其憂思之深,不能自已,至於如此也。
【纂疏】嚴氏曰:「凡菜皆不齊,何獨荇也?今池州稱荇為莕公鬚,蓋細莖亂生[11],有若鬚然,詩人之辭不苟矣。」李氏曰:「《顏氏家訓》曰:『荇菜,是水有之[12],黄花,葉似蓴,可用為祭祀之葅。』」
參差荇菜,左右采叶此履反之[13]。窈窕淑女,琴瑟友叶羽已反之。參差荇菜,左右芼莫報反,叶音邈之。窈窕淑女,鍾鼓樂音洛之。
興也。采,取而擇之也。芼,熟而薦之也。琴,五弦,或七弦。瑟,二十五弦。皆絲屬,樂之小者也。友者,親愛之意也。鍾,金屬。鼓,革屬。樂之大者也。樂,則和平之極也。此章据今始得而言,彼參差之荇菜,既得之,則當采擇而亨芼之矣。此窈窕之淑女,既得之,則當親愛而娛樂之矣。蓋此人此德,世不常有,幸而得之,則有以配君子而成内治,故其喜樂尊奉之意不能自已,又如此云。
【纂疏】嚴氏曰:「芼之謂為羹也。《內則》:『芼羹。』注云:『菜也。』疏云:『用菜雜肉為羹。』又《昏義》:『芼以蘋藻[14]。』《釋樂》云:『琴長三尺六寸六分,五弦,後加文武二弦。雅瑟長八尺一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三弦[15],其常用者十九弦。頌瑟長七尺二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五弦盡用。』」東萊呂氏曰:「后妃之德,坤德也。唯天下之至靜,為能配天下之至健也,萬化之原一本諸此。未得之也,如之何其勿憂?既得之也,如之何其勿樂也?『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憂之不過其則也;『琴瑟友之』、『鍾鼓樂之』,樂之不過其則也;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者也。鍾鼓有時而奏[16],琴瑟無時而不在側,若朋友然,故曰友。」愚謂流只是言荇菜順流于水中,荇菜方流于水中,以興淑女未得而方求之也;及其既采,以興淑女方得而友之也;及其既芼,以興淑女既得而樂之也。
《關雎》三章,一章四句,二章章八句。
孔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愚謂此言為此詩者得其性情之正、聲氣之和也。蓋德如雎鳩,摯而有别,則后妃性情之正,固可以見其一端矣。至於寤寐反側,琴瑟鍾鼓,極其哀樂而皆不過其則焉,則詩人情性之正,又可以見其全體也。獨其聲氣之和,有不可得而聞者,雖若可恨,然學者姑即其詞而玩其理以養心焉,則亦可以得學《詩》之本矣。康衡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而理萬物之宜。自上世以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
【附錄】讀《關雎》詩,便使人有齊莊中正意思,所以冠乎《三百篇》[17],與《記》言「毋不敬」[18]、《書》言「欽明文思」皆同[19]。問:「程子云是周公作,是否?」曰:「也未見得是。」木之。又曰:「凡言風者,皆民間歌謠,採詩者得之,而聖人因以為樂,以見風化流行,淪肌浹髓,而發於聲氣者如此。其謂之風,正以其自然而然,如風之動物而成聲耳。如《關雎》之詩,正是當時人被文王、太姒德化之深,心膽肺腸一時換了,自然不覺形於歌詠如此。故當作樂之時引以為篇首[20],以見一時之盛,為萬世之法,尤是感人妙處。若云周公所作,則《國風》《雅》《頌》無一篇是出於民言,只與後世差官定樂章相似,都無些子自然發見底意思,亦何以致移風易俗之效耶?」《答潘恭叔》。
葛之覃兮,施以豉反于中谷,維葉萋萋。黄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叶居奚反。
賦也。葛,草名,蔓生,可為絺綌者。覃,延。施,移也。中谷,谷中也。萋萋,盛貌。黄鳥,鸝也。灌木,叢木也。喈喈,和聲之遠聞也。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蓋后妃既成絺綌而賦其事,追叙初夏之時,葛葉方盛,而有黄鳥鳴於其上也。後凡言賦者放此。
【纂疏】陸氏曰:「黄鳥,幽州稱黄鸎,齊人謂之摶音團黍,一名倉庚,一名黄鸝[21],一名楚雀,或稱黄栗留。常以桑葚熟時來在桑間。關西稱鸝黄[22]。」其色黧黑而黄,俗呼黄離留。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魚廢反是濩胡郭反,為絺耻知反為綌去逆反,叶去畧反,服之無斁音亦,叶弋灼反。
賦也。莫莫,茂密貌。刈,斬。濩,煮也。精曰絺,麄曰綌。斁,厭也。此言盛夏之時,葛既成矣,於是治以為布,而服之無厭。蓋親執其勞,而知其成之不易,所以心誠愛之,雖極垢弊而不忍厭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