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也就是说,一般的理论)究竟是什么呢?黑格尔对这个问题也作了有意思的回答:哲学(理论)作为现实的科学,就其实质而言是对现存事物的批判。由于世界精神(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进步、发展)从不停止,而是一直向前胜利行进,所以作为客观现实在意识中的反映的哲学就要同现实本身发生矛盾,哲学应当从新的原则的观点,或者用黑格尔的话来说,从“新的精神生活形式”的观点出发,对现实作全面的批判。因此,黑格尔在进一步确切说明自己对哲学的发展和哲学家的作用的观点时声称,哲学家参与了世界历史的一切进展,他们曾经而且也应当生动而直接地参与摧毁旧秩序和旧意识形态。黑格尔说:“最危险、最彻底而坚决的革命者是哲学家。”应当说,黑格尔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但仅仅是在一定程度上。
当新的社会阶级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它就要产生自己的思想家、自己的理论家,这些人在否定旧的意识形态和过时的社会关系这一层意义上说,起着革命的作用。他们提出新的原则即新的世界观,并从这个高度来批判现存的世界。这种批判通常不仅触及社会关系和社会,而且触及各种现象的全部总和。批判的时代直接关系到对一切价值的重新估价,伟大的思想家之所以伟大,正在于他提出了社会生活发展所要求的新的原则、新的认识方法。这些方法和原则适用于整个自然,因为每一个社会阶级都有按照自己的原则建立完整世界观的意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家在历史上常常是革命者。另外,任何一次革命的进行,都不可能没有一定的理论或思想体系,在这种理论或思想体系中以观念的方式反映和表述着现实中的各种关系。但是,如果断言哲学家全部永远是最彻底最坚决的革命者,那当然是不正确的。因为垂死的阶级也会产生自己的哲学家,即一些死抓住旧东西不放并千方百计为之辩护和论证的思想家、理论家。由此可见,必须区分两类思想家:垂死的世界的思想家和新生的新世界的思想家,后者永远是引导人类前进的先进领袖,而且就这一点而言就是革命者。他们的理论,尽可能都充满了科学的内容,因为这些理论反映着一定时代生产力发展的要求,并且符合社会已达到的技术知识和理论知识的水平。
如果说,哲学家有时候是“危险的革命者”,那么毫无疑问,伟大的革命者乃是改造世界但并未创造这种或那种体系的哲学家。创造活动即改造世界和哲学即包罗万象的理论,这二者是彼此紧密联系着的。列宁说得对,没有革命的理论,没有革命的哲学,也就不可能有工人阶级的伟大的解放运动。就这个意义而言,一切新阶级的哲学本质上都是革命的。
黑格尔说,米涅瓦的枭鸟在黄昏才开始飞翔。[58]当现存的世界出现了裂痕的时候,当历史的天际清楚地现出旧世界没落的征象的时候,当现实相当肯定地显示出自己的内在矛盾的时候,这时智慧的枭鸟就飞了起来,开始自己的破坏性工作。存在先于意识,对意识的摧毁性的批判,是在现实本身已经在相当程度上经历了“自我批判”即自身瓦解的时候才开始的。如果从拯救现存世界的角度来说,“哲学家”是来得过晚了。但是,如果他们的到来肩负着批判和摧毁现存世界的任务,那么他们的到来却恰是时候,即在黄昏之际。马克思主义的出现标志着资本主义世界没落的开始和资本主义世界灭亡的开始。马克思所代表的智慧的枭鸟预言了建立在奴隶劳动制,建立在人剥削人基础上的现代社会的死亡。从这时起,真正的革命者只是在世界历史的伟大进展中确实“在场”的无产阶级思想家。
马克思解决了理论与实践的相互关系问题。在我们的时代即垄断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的时代,列宁在已经接近自己的没落的资本主义世界的高级发展阶段上继续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就仿佛是跟无产阶级一起宣布:理论原则的荣誉——如黑格尔所说——要求在实践中得到实现,因为在理论原则自身中已经包含着实践的关系。理论应当用取得实践上的胜利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统治世界的意向,理论应当在实践中显示出自己的真理性,自己“统治”的“权利”。做不到这一点,理论就跟不结果实的无花果树一样。
在世界灾难的烈火中,资产阶级的哲学及其全部理论都遭到了完全的覆灭。资产阶级的一些最有头脑的思想家们开始懂得,只有马克思主义经受住了伟大的考验,每一天都提供新的证据证明马克思在75年前所作的科学预言的正确性。但是,由于阶级盲目性使他们不能承认和接受马克思主义,他们就施展一切可能的符咒来驱赶它。
巨大的历史事变出其不意地攫住了资产阶级和它的理论家,不能预见人类未来的命运和人类发展趋势的理论,一文钱也不值。资产阶级思想就其本质来说是注定要破产的,因为,首先,它藐视历史,其次,它在这个世界上,在实践上从而在理论上都使自己仿佛有着永恒的生命一般。它把自己的各种哲学体系、自己的世界观也建立在超历史的、永恒的基础之上。它坚持各种社会形式的不变性,探求永恒的标准和真理,这种标准和真理不得受永远流动的生命的呼吸、时间的呼吸的影响。
过去的某个时候,资产阶级曾经把理性的女神扶上王位,这位女神至今仍然控制着他们的头脑。这位女神是唯一的立法者,对她来说,时间范畴仿佛是影响不了的。从那时起几乎全部资产阶级哲学都建立在抽象理性的本性之上。意识及其永恒不变的本性,成了思想家们关心的主要对象。存在本身即全部现实,都被关闭在意识的界限之内,就仿佛处于牢狱里一样,这里没有通向蓬勃生活的自由空气的出路。资产阶级在思维方面坚持不越过现实的门槛,但它又禁不住拼命跃向生活的澎湃浪头中去。这种理论上的唯心主义并未妨碍资产阶级实际地建立生活,并用自己的活动来为自身的灭亡准备条件。这就是资产阶级文化的内部矛盾。
哲学成了知识的知识,它主要从事于研究意识的本性和理性的逻辑结构。这种哲学派别主要是面向数学科学和逻辑科学的。这种思潮贯穿着一种幼稚信念,以为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先期的思想来解决,因为意识包含着存在。绝对真理就是这种不受时间控制的意识的表现,在意识中蕴含着道德、国家生活、艺术等的不可动摇的法则。无形体的逻各斯君临着大地。据说,真正的“论断”能够提供对世界的真正认识。人们是通过概念,通过纯粹的思想来认识世界的。异于思想或观念的东西即物质世界,是一个谎言。按照这种观点,一切科学、一切知识,都来自于逻辑。先天的逻辑被抬高到暂时的、经验的现象之上。它的原则乃是永恒的、牢固的基础,整个现代科学大厦乃至生活的各种现实形式都在它上面构造起来;他们声称,只有思维能够产生出理当具有意义的东西,如存在。他们在思维中寻找并且找到了不仅是关于对象的知识,而且还有知识的对象。哲学中的马堡学派、巴登学派和哥廷根学派都不约而同地在这一点上会合在一起。
跟逻辑主义者和绝对主义者相反,所谓的相对主义者是立足于心理学主义之上的。这个派别可以称作哲学中的小资产阶级流派,列宁已经对它作了正确的评价。相对主义和现象主义认为,现实是我们所接触不到的。我们只能像影子一样从现实的表面上掠过,而不可能深入到它的客观本性中去。关于我们的表象和观念是否真实的问题,不是像逻辑主义者那样由逻辑概念的质量来解决,而是由主体的体验的质量来解决。世界本身就是某种原始的混沌状态,只有人才能把自然界组织起来。相对主义依靠的是心理学和生物学。以维伊亨格尔为代表的现代相对主义者得出结论说:我们的全部认识都没有客观内容,只是一些虚构的总和。用维伊亨格尔的话来说,真理仅仅是一种“合理的谬误”。可见,虚构或谎言,已被有意识地奉为真理。物质、外部世界、残酷的阶级斗争、革命的风暴——所有这些统统都是虚构。然而,一定的虚构也有一定的实践价值——它们的真正含义也不大于此——因为它们对人即对一定的阶级有用。
上面简短说明的两种哲学思潮都站在否认物质现实的基础之上,站在克服物质(唯物主义)和把精神从客观世界的“重压”下解放出来(这是有位作家在另一个问题上所说的俏皮话)的必要性的基础之上。客体以自己的全部重量压迫人们,迫使人们对它加以考虑,而唯心主义却不顾这一点,唯心主义宣布它不同意承认客体有任何实在性,否认任何客观的自然规律和历史规律的存在。
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的成就,以及社会的革命动荡,应当使每一个还没有被烦琐哲学完全蒙住眼睛的人认识到,关于自然界和社会的不变性的说法是荒诞无稽之谈;来自客观世界的感性的推动力,本应当能够把那些最冥顽不化的主观主义者从唯心主义的梦游状态中唤醒过来。可是事实上,这些现象却把他们更进一步地推到了现象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怀抱中去,原因很简单:资产阶级思想是由现实的特殊条件决定的,这些条件使得他们不可能掌握即使是最简单的真理。
二、马克思主义和历史
辩证唯物主义或马克思主义,是唯一的科学的理论,它找到了通向现实的道路。跟逻辑主义和心理学主义不同,马克思主义的特点在于它主要是面向历史的。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提出,从本质上说,我们只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它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历史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独特的特征,而社会生活则是它的中心问题。在马克思主义中,正是人们的实践生活第一次成为理论的基本内容;世界观的最后根源和根据,寓于实践活动之中、文化创造之中、社会历史生活之中。
马克思主义不会对人的认识能力产生长时期的怀疑;肩负着建设生活、组织生活任务的阶级,当然不会像资产阶级哲学家那样宣布科学是无力的。无产阶级本质上就带有健康的创造的乐观主义色彩。它不满足于对生活的直观,它破坏旧生活并建立新生活。无产阶级不容许理论和实践脱节,不容许放弃占领世界和深入探索世界奥秘的活动。世界是可以被彻底认识的。旧世界的代表人物宣称“历史是巨大的不幸”,而无产阶级的思想家却认为:一种社会历史形态的灭亡意味着新的社会历史形态的诞生,历史过程是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的不断上升,人类将占有这个世界,文化能改造自然界本身并给它打上自己的印记。在破坏性活动之后,继之而来的是建设性活动,因为否定之中包含着肯定。在作为整体的自然界的生动的辩证过程中,人类的历史生活是宇宙的普遍过程的一部分。
历史过程本身包含着通向未来的趋向。历史的对象不仅有过去,而且还有未来。现在不仅要消逝为一去不复返的过去,而且还要面向未来;现在孕育着未来。现在是“过去的结果和未来的保证”。时间是历史乃至整个生命的基本范畴。正因为一切都在变化,整个历史才得以存在。当马克思说历史是唯一的科学的时候,也正是应当从上述意义上来理解。然而人类的历史是大自然历史的一部分。一切存在物都服从于吞噬一切而同时又衍生一切的时间之流,服从于变化的过程。没有无时间的辩证法,因为时间是一切变化的抽象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