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民国老课本: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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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新儒家(2)

第四节爱之中道

依叔本华说,人生之自身即是一大矛盾。同情心既为吾人所同有,而事实上吾人之生活,必牺牲他物,方能维持。即佛家者流,慈悲不食肉,然亦不能不粒食也。以万物为一体者,何能出此?依儒家说,则吾人之爱,本有差等。此说自孟子始显言之;新儒家更为“理一分殊”之说,大畅其旨。如王阳明《传习录》云: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一个渐,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传习录(上)》)

又云: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唯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始终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传习录(下)》)

此即谓吾人良知,在相当范围内,亦承认自私为对耳。同情心固为吾人所固有,而自私心亦何莫不然?吾人本来有此二本能的倾向;儒家爱有差等之说,盖即所以调和之。依此说则吾人固“爱物”,但在必要时仍不妨以之为牺牲,盖“君子之于物”,固“爱之而弗仁”也。吾人固爱人,但比于所亲,又有差别,盖“君子之于民”,固“仁之而弗亲”也。“君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此爱之差等也。

第五节恶之起源

吾人一切本能的倾向,儒家俱不以为恶。不过此诸倾向之发,时有太过或不及。其太过或不及是恶,非此倾向之本身是恶也。王阳明《传习录》云: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传习录(下)》)

自私之本身亦非恶,自私过当乃恶。不过在一般人中,自私心之发,常失于过当;而同情心之发,则常失于不及。所以新儒家常以“私欲”为恶,且常以之为诸恶之本源。如王阳明云:

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有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圯类,无所不为,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大学问》)

此所谓私,乃指过当之私;私而过当,当然是恶。至于“君子之于民也,爱之而弗仁;其于物也,仁之而弗亲”;此中之私,适中无太过之失,故是善也。至于所谓欲者,其自身亦非是恶。王阳明《传习录》云: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传习录(下)》)

又云:

问有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传习录(下)》)

所以七情不能有所著者,盖“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矣。“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程明道《定性书》),非“有”喜怒,即非有意于为喜怒也。圣人心如明镜,“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当喜者喜之,当怒者怒之,而本体虚明,对于所喜所怒之物,毫无沾滞执著,所以亦不为其所累也。

以上所说,乃道德的恶,至于物质的恶,则纯起于吾人之好恶。一切外物俱本来无善恶之分也。王阳明《传习录》云: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上起念,便会错……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而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著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却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著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传习录(上)》)

外物之善恶,乃起于吾人之好恶。吾人虽应知外物之本无善恶,然亦不必废吾心之好恶,但应好恶而无所著耳,无所著则“心体无贻累”矣。

第六节动静合一

所谓“一循于理”者,即一循良知之自然也。王阳明云: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皎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物而无情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传习录(中)》)

“无所住”即“无所著”。“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即是生其心处”;“偶未即去,亦不累心”,“即是无所住处”。若能如此,则虽终日“有为”而心常如“无为”,所谓动静合一者也。王阳明云: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也,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祇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斋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答伦彦式》,《王阳明全书》卷五)

动静合一,乃是真静,绝对的静。动亦定,静亦定,乃是真定,绝对的定。程明道《定性书》所说,亦与此同。

如此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懥,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作,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明儒学案》引作乐)矣”(《答舒国用》,《王阳明全书》卷五)。

第七节余论

新儒家皆承认性善之说,而王阳明所说之良知,尤为其哲学系统之根基,以今观之,亦不过一种假定耳。新儒家之调和“有”“无”、“动”“静”不无成就,其修养之道,又皆本于其自己身体力行之经验,所以本章专就此方面述之。至于对于礼乐国家等,新儒家之见解与旧儒家同,故不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