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民国老课本: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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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个新人生论(上)(1)

第一节实用主义的观点与新实在论的观点

以上略述哲学史上人生论之诸主要派别已竟。以上所述诸哲学家,多有“见”于宇宙之一方面,遂引申之为一哲学系统,故有所“见”,亦有所“蔽”。近世科学大昌,以纯理智的态度,精密的方法,对于宇宙诸方面,皆有解释叙述。虽科学现亦方在进步之中,或将来亦永在进步之中,其所说诚未即是最后的真理。即以上所述诸哲学之宇宙论,其中多有与科学不合者,吾人亦未敢即断其为绝对的非真。不过就吾人现在之所知,科学所说之是真之可能较大,此则现在多数人之所公认者也。

人所以有不愿承受科学所说诸道理者,以科学所说之宇宙是唯物论的(至少亦是非唯心论的)、机械论的,而吾人所愿有者,乃与吾人理想相合之宇宙也。与吾人理想相合之宇宙,依至好的原理而进行;在其中吾人之精神可以不死,意志可以自由,一切有价值之事物,皆可有相当的保障而永久存在。凡此皆吾人所最希望者,但科学皆以威廉·詹姆士所谓“不过”(nothing but)二字解释之。精神“不过”是物质活动之现象,自由“不过”是人心之幻觉,即吾人所颂美赞叹之人物事功,亦“不过”是遗传及环境所造成,处于被动的地位。总之,科学以其非唯心论的、机械论的观点,常以吾人所视为“低”者,解释吾人所视为“高”者(詹姆士Some Problems in Philosophy,36页),其所说之宇宙,不能使吾人觉如自己之家乡。此所以近世仍有宗教及所谓宗教的哲学,主张上帝存在,灵魂不死,意志自由。此所以在西洋近代哲学史中,所谓调和宗教科学,乃成为一重要问题。近来中国思想界中所谓科学与玄学之争,实亦即科学与宗教的哲学之争也。

詹姆士所谓“硬心的”(tough-minded)哲学家,对此问题,不甚理会;其所谓“软心的”(tender-minded)哲学家,则颇认此为重要问题。就近代哲学史及现代哲学界之情形观之,对此问题约有二种解决之法,二种说法。一实用主义(广义的)的说法,谓科学所能知,不过世界之一方面,科学不过人之理智之产物,而宇宙有多方面,人所用以接近宇宙之本体者,除理智外固有别种官能也。如康德、黑格尔、詹姆士、柏格森,皆用此方法,以缩小科学所能知之范围,而另以所谓道德的意识及直觉,为能直接接近宇宙本体之官能。一新实在论的说法,此种说法完全承认科学之观点及其研究之所得,但同时亦承认吾人所认为“高”者之地位,不以“不过”二字取消之。如斯宾诺莎及现代所谓新实在论者,皆持此说法者也。

本书中所谓益道诸哲学之观点,大约皆与科学相近;所谓损道诸哲学之观点,大约皆与宗教相近,所以后者常亦是普通所谓“宗教的哲学”也。哲学多有所“蔽”,本书中所谓中道诸哲学,其“蔽”似较少。今依所谓中道诸哲学之观点,旁采实用主义及新实在论之见解,杂以己意,糅为一篇,即以之为吾人所认为较对之人生论焉。

第二节宇宙及人在其中之地位

宇宙者,一切事物之总名也。此所谓事(events)及物(things),皆依其字之最广义。如树枝、虫蚁、微尘,皆物也,人亦物也。如树枝之动摇,微尘之飞荡,虫蚁之斗争,皆事也;人之动作云为,亦事也。自无始以来,即有物有事。合此“往古来今”、“上下四方”之一切事物,总而言之,名曰宇宙。人乃宇宙中之一种物,人生乃宇宙中之一种事。庄子云:“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庄子·秋水》)此人在宇宙中之地位也。

关于所谓物之本体,哲学家颇有争论。吾人所逐日接触之诸物,果皆如吾人所感觉者乎?抑吾人所感觉者,不过现象,其下仍另有真的本体乎?唯心论者以为一切存在者,姑无论其现象如何,其本体皆是心理学所研究之心。唯物论者以为一切存在者,姑无论其现象如何,其本体皆是物理学所研究之物。此外又有现象论者,以为吾人所感觉之现象即真,其下并无别种本体(《罗素月刊》,第一号《哲学问题》,6页)。罗素依此不另立本体之观点,又本于现代物理学研究之所得,立所谓“中立的一元论”。依此论所说,则宇宙中最后的原料,不能谓为物,亦不能谓为心,而只是世界之事情(同上,12页)。相似的事情联合为复杂的组织,即成吾人平常所谓物(同上,第三号《哲学问题》,45页)。“现在这里有个地球是一件事情;等一刻又有一个同现在的地球差不多的东西,又是一件事情;等一刻又是一件事情,因为这些事情和他先后差不多的事情很相像,所以我们不改名字,还老叫他作地球。是所谓地球者,就是这些事情的串名”(同上,《物的分析》,59页)。地球如此,诸物皆然。譬如“桌子是种种事情合在一起成功的”。“譬如‘谐乐’(symphony)合奏的时候,实在是许多音乐的本位连成的,听去却如一直下去的样子。桌子也是如此,是常变的,不过也如‘谐乐’之有节调,有他的定律与条理罢了。我们在桌子上一打,其所发的声音,这一边与那一边不同;这种种联合起来,成为桌子。不过定要用论理学的方法联合起来,正如‘谐乐’把音乐的本位用艺术方法联合起来一样,听去虽是很长的一篇,其实都是极简单的元素联合成的。”(同上,第一号《哲学问题》,29—30页)“什么叫作人呢?就是各时间不同的经验合组起来,便算是个人。”(同上,第三号《哲学问题》,45页)人亦是一串或一组之事情。此谓凡物(兼人而言)皆即是事情,即是一串或一组之事情所合成,而旧的说法,则以物(例如桌子)为实有而为发生事情之原因(同上,第一号《哲学问题》,28页)。然就别一方面观之,则旧的说法即常识之说法,亦未为不对。盖桌子虽为一组事情所合成,而既有此特别一组事情,依其定律与条理而联合,吾人亦何妨认之为实有(详下文),而以事情为其事情。如“桌子被人看”之一事,固为组成桌子之一串事情中之一事,然桌子之存在,既不专赖于此一事,换言之,亦即有此事之前,已有桌子,故即以此事为桌子之事可也。又如“人看桌子”之一事,亦固为组成人之一串事情中之一事,然人之存在,亦既不专赖于此一事,换言之,亦即有此事之前,即有此人,故即以此事为此人之事可也。故吾人一方面承认罗素之中立的一元论,一方面仍依常识,谓有所谓物者之存在。

唯诸物皆是诸事情所合组而成,故诸物常在变化之中。粥熊曰:“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生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进,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生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生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列子·天瑞》)故庄子有舟壑之喻(参看第二章第七节),孔子有逝水之叹。中国之道家儒家,皆有见于宇宙之变者也。

宇宙无始亦无终。盖宇宙乃万有之全体,故为无限的(infinite)。有限者(the finite)能有始终,无限者不能有始终也。如地球是有限的物,可有始终。普通所谓世界之始,实不过地球之始;所谓世界末日,实不过地球之终。然所谓地球之始,不过他物变为地球(即他一组事情变为此一组事情)。所谓地球之终,不过地球变为他物(即此一组事情变为他一组事情)。此所谓“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也。宇宙间诸事物,固皆变动不居,瞬息不停。地球之变化,不过宇宙间变化之一部分耳。然诸事物变化自变化,宇宙之为宇宙,固自若也。如一军队然,一兵虽死,其军队之为军队如故。然此喻犹有不切;盖一兵既死,其军队固存,而此兵之自身,则已不能复为此军队之一分子矣。若宇宙间之物,虽复万变,而终不能不为宇宙之分子。盖灭于此者生于彼,此成彼毁,若此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故宇宙者,庄子所谓“物之所不得遁”(《庄子·大宗师》)者也。既为“物之所不得遁”,故宇宙无终。

宇宙诸事物常在变化之中,但此变化非必是进化[1]。有哲学家以为宇宙程序日在进步之中,其运动乃所谓“向上的运动”(onward movement)。但所谓上下进退,必有标准。若无标准,果何为上,何为下,何为进,何为退耶?在人的世界中,吾人依自己的意欲,定为价值之标准。凡合乎此标准者为好,向好一方面之运动为向上的运动,为进步;反是则为不好,为退步。故在人的世界中,有进步与退步之可言。若天然世界,本非为人而有,其变动本与人之意欲无干,故亦本无进步退步也。庄子曰:“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庄子·大宗师》)人若不但曰“人耳,人耳”,且欲以其自己之标准,衡量宇宙;宇宙有知,必更以为唐突矣。

宇宙间诸物,既皆是一组事情所合成,故皆可谓为幻。盖一切物皆可分化为所以构成此物者。即依常识言,一房室可分化为砖瓦木料等;依科学言,砖瓦木料又可分化为化学的原质,化学的原质又可再分化为原子,原子又可再分化为电子。每经一分化,则原来之物,即不存在。凡物皆然,所以凡物皆可谓为幻也。佛教令人观察诸物虚妄,即吾人身体,亦系四大和合而成。盖自一方面观察,宇宙间诸物,确是虚幻也。但自别一方面言,则一切物,确皆有自性,皆是真实。盖一物既是一串相似的事情;此相似之点,即是此物之所以为此物而以别于他物者。一物固可分为部分,化为原质,然其部分原质之自身,则不能即为此物也。如依常识说,房室为砖瓦木料等所构成,但房室自有其所以为房室,所以别于他物者,非即砖瓦木料等;不然,则吾人亦可以砖瓦木料为房室矣。如依化学说,水为氢氧气所化合而成,但水自有其所以为水,所以别于他物者;小然,则吾人亦可以氢氧气为水矣。又如“谐乐”虽为诸音乐的本位所构成,然“谐乐”自有其所以为“谐乐”;不然,则吾人亦可以此“谐乐”为彼“谐乐”,以音乐的本位为“谐乐”矣。一物之所以为一物,而以别于他物者,即此一物之自性、要素(essence)及逻辑中所说之常德(property);此物固可使变为他物,然不能因此即谓其为虚幻也。故一物是什么即是什么,其自性只与其自己相同。逻辑中有自同律,A=A者,盖吾人思及一物之自身时固不能不如是想也。

凡物如此,宇宙亦然。宇宙本为一切事物之总名,当然可分化为所以构成宇宙之诸事物。由斯而言,则所谓宇宙者,不过一无实之名而已。然自别一方面言,则宇宙又必有其所以为宇宙而以别于他物者。由此方面观察,则宇宙间诸事物虽万变,而宇宙之为宇宙自若。犹之长江之水,滔滔东逝,迄不暂停,所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而长江之为长江自若。犹之亚力士多德所说,苏格拉底,自少至老,有许多变化;而苏格拉底之主体,固自若也(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983)。盖一物内之部分,虽常在变化之中,而其全体固可谓为不变而有“自同”(self-identity)。唯宇宙间诸有限的事物,其自同的全体之存在,亦不永久。如苏格拉底已有死时,即长江黄河,吾人亦可设想其有不存在之时。独宇宙既无始无终,所以其间诸事物,虽常在生灭变化之中,而宇宙就其全体而言,乃不变而永存;此不变永存的宇宙,即斯宾诺莎所说之上帝也。

由此而言,则哲学上普通所谓物,固自有其所以为物者;所谓心,亦固自有其所以为心者。物自是物,心自是心;宇宙之中,此二者俱系实有。故斯宾诺莎以为思想(心)与延积(extension)(物)俱是上帝之性质也。

庄子云:“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庄子·齐物论》)凡物事皆有所然。然者,“是”也。无论何事物,苟以之为主词,皆必可于其后加一客词,而以“是”联之,使成为一肯定的命题。所以谓凡事物皆有所然也。此其所然,谓之实然。吾人观察诸事物之实然,而叹见其同然。相同的事情,必依相同的秩序,发生于相同的条件之下;此秩序与条件即是所谓常轨。一物有一物之所以别于他物者;一类之物又有其共同之点,为其类之所以别于他类者。此一类所共有之性质,即是所谓共相。常轨与共相,即柏拉图所说之概念,亚力士多德所说之形式也。具体的个体的事物常在变中,而概念不变。具体的个体的事物,可谓感觉之对象,而概念则只可为思想之对象。此柏拉图所说,本不为错,不过不必以概念独为“醒的真实”,而具体的事物皆为如梦的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