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个人之修养
庄子之社会哲学,主张将现在社会回复至其原始情形;其个人修养之方法,亦主除去成人心中之私欲计划思虑等而复返于婴儿。《庚桑楚》云: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塚,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道家皆好言婴儿,如老子云:“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道德经》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二十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二十八章)“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圣人皆孩之。”(四十九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五十五章)婴儿非不有活动,但一切皆出于天然,而非出于有意识的计划;但有“行”而不知其“所之”,有“居”而不知其“所为”。一片天机,非有人为。庄子之理想人格,正是如此。故云: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然而往,□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大宗师》)
“不以心捐道”者,章太炎云:“捐,当从郭作‘揖’。《说文》:‘揖,手著匈也。’著匈为‘揖’,引申为匈有所著。‘不以心捐道’者,‘不以心著道’也。所谓不不距,不忘不求也。”(《庄子解故》)不以心著道,不以人助天,即是不以有意识的计划,掺入本能的活动之中。故虽有活动而不自知也。
所以道家又皆好言“愚”,老子云:“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道德经》二十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道德经》六十五章)盖愚之境界,乃返于婴儿之自然的结果也。庄子云:
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郭象注云:“无心于言而自言者,合于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天地》)
反德即是返于婴儿;返于婴儿,如何能“与天地为合”,下文自明。
第六节纯粹经验之世界
婴儿虽有活动而无知识,此种无知识之经验,即所谓纯粹经验(pure experience)也。在有纯粹经验之际,经验者,对于所经验,只觉其是“如此”(詹姆士所谓“that”),而不知其是“什么”(詹姆士所谓“what”)。詹姆士所谓纯粹经验,即是经验之“票面价值”(face value),即是纯粹所觉,不杂以名言分别(詹姆士《急进的经验主义》[Essays in Radical Empiricism],39页)。佛家所谓现量,似即是此。庄子所谓真人所有之经验,即是此种,其所处之世界,亦即此种经验之世界也。庄子云: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齐物论》)
有经验而不知有是非,不知有封(即分别),不知有物,愈不知则其经验愈纯粹。在经验之中,所经验之物,是具体的;而名之所指,是抽象的。所以名言所指,实只经验之一部。譬如“人”之名之所指,仅系人类之共同性质。至于每个具体的人之特点个性,皆所不能包括,故一有名言,似有所成而实则有所亏也。又一名只指一物,或一部分之物,其余皆所不指;就其所指者而言则为成,就其所不指者而言则为亏。故庄子有鼓琴之喻也。郭象注云:
夫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龠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故欲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凡一切名言区别,皆是如此。故吾人宜只要经验之“票面价值”,而不须杂以名言区别。庄子云: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齐物论》)
凡物可即可,然即然,不必吾有意识地可之或然之也。莛即莛,楹即楹,厉即厉,西施即西施,不必我有意识地区别之也。有名言区别即有成,有成即有毁。若纯粹经验,则无成与毁也。故达人不用区别,而止于纯粹经验,则庶几矣。其极境虽止而又不知其为止。至此则物虽万殊,而于吾之知识,则实已无区别矣。
第七节万物一体
若此则万物与我,皆混同而为一矣,混同二字用于此最妙,盖此等之“为一”乃由混而不为区别以得之者也。郭象所谓“与物冥”(《逍遥游注》),即是此义。至此境界,则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与变通),以游无穷”矣(《庄子·逍遥游》)。此言毫无神秘之义,盖此乃顺万物之自然之自然结果也。郭象于此注云:
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途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
《庄子·大宗师》中亦有一节,与此意略同。彼云: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耶?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由纯粹经验以玄同彼我者,对于天地万物,不作有意识的区别,故其在天下,犹藏天下于天下也。藏天下于天下,则更无地可以失之;此所谓“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也,如此则无往而不逍遥矣。庄子云: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郭云:“当所遇之时,世谓之得。”);失者,顺也(郭云:“时不暂停,随顺而往,世谓之失。”);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大宗师》)
既已解悬之人,谓之至人。庄子云: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郭云:“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趸介于胸中也。”)。若然者,乘云气(郭云:“寄物而行,非我动也。”),骑日月(郭云:“有昼夜而无死生也。”),而游乎四海之外(郭云:“夫唯无其知而任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不穷也。”),死生无变于己(郭云:“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而况利害之端乎?(郭云:“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齐物论》)
“与变为体”,故无人而不自得焉,此逍遥之极致也。
第八节余论
以上为道家哲学之大概。在我所谓损道诸哲学中,道家所与他派不同者,即道家并不反对现在之世界。道即此世界之全体的自然;如能除去现在之人为境界,此世界究竟为和、美、幸福所充满。道家哲学并不主张真正的清净无为,使人如老僧之入定。大鹏之飞,婴儿之号,实皆是为,其所以可取,只在其是本能的、自然的、非有意的、做作的。所以道家之主张,只是除去人为,返于天然。在诸损道中,道家之哲学,所损可谓最少。
道家之哲学,实亦代表人之一种欲望,表明人之一种幸福。所谓万物一体之幸福,下文当论及(参看第十三章第二节)。今但说吾人若在天然境界,一切随本能而行,实有一种幸福,在别处所不能得者。詹姆士有言:
我们所谓曾受过高等教育之人,多数皆远离“天然”。我们所受的训练,使我们只找那超越的、少的、出色的,而忽视那平常的。我们为抽象的概念所充满,且为言语所滑;在此高等机能之教育中,快乐之特殊的源,与简单的机能相连带者,常变干枯,于是我们对于人生之较基本的、较普通的“好”与喜悦,乃不能感觉。
在此情形之下,救济方法,即是降下至较深的、较原始的地位……我们自以为较野蛮人甚高,然对于此等方向,我们所已死者,他们“天然”之子,确切甚活。我们对于改良之无忍耐,对于人生之基本的、静的诸“好”之盲然,他们若能自由地作文,对此,必有动人的讲演。一酋长与其白客(客而为白人者)云:“呀……我的兄弟,你将永不知无思无为之幸福,在一切事物中,此为最迷人,仅次于睡觉。我们生前如此,我们死后亦如此。至于你们的人们……收获方了,即又另种;白昼不足,我还见他们耕于月下。他们的生活如何与我们的比——他们所视为空无所有之生活?他们真瞎,他们失了一切。我们则生活于‘现在’。”(《心理及人生理想谈话》,257—258页)
此等“神秘的感觉的生活(mysterious sensorial life)及其最高的幸福”(詹姆士语),诚至少亦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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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堕落”(fall)系耶教书中用语,指人类始祖自“天国”谪降之事。见《旧约·创世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