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由于自卑,只好成天窝在家里。他自小生活贫寒,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父亲又是个酒鬼,每天爬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找酒喝,喝完酒就趔趔趄趄出门,然后靠捡垃圾换来的钱再打酒喝。日子就这么琐碎而无聊,陈平根本没心思去认真学习,他没有变成街头小混混已经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母亲了。
这天,一大早起床的陈平突然感觉耳心很痛,照例在一旁喝早酒的父亲见陈平心烦意乱,就掏出十块钱,让陈平去农贸市场旁找一个姓袁的剃头匠瞧瞧。陈平知道那剃头匠,经营着一家简陋得不成模样的剃头铺子,环境很差,去照顾生意的多是一些卖菜的、抽劣质烟的小商小贩。陈平以前上学每天都经过那儿,可他连正眼都懒得往里瞧,光靠这铺子几十年不变的老模样,他就猜得出剃头技术有多古板。在这个时尚元素流行的年代,袁师傅可能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剃头匠。
陈平进了铺子,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正看着一本线装古书,他就是袁师傅。见有生意上门,袁师傅放下书迎了上来,问陈平打算剪个什么发型。陈平见他老眼昏花的样子,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来理发的,我耳心痛,父亲叫我来找你。”袁师傅一怔:“你父亲是……”陈平依旧虎着脸:“你可能认得,街上出了名的酒鬼,叫陈得水。”袁师傅不点头也不摇头,面无表情地说:“好吧,现在让我来看看你的耳心!”
袁师傅戴上五官科医生那种额镜,只瞧了一眼陈平的耳门,就把额镜取了下来。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细长的钢条,钢条的前端打磨得像刀刃一样锋利,见陈平一脸惊骇,袁师傅示意他躺着别动,把眼睛闭上。须臾间,陈平感觉那把锋利的钢条从自己耳门伸了进去,虽然痒酥酥的,但陈平心头一直打鼓,生怕一有不慎戳破耳膜。但很快陈平就放松了下来,那钢条在耳道里深浅到位,力度的轻重也恰到好处,只感觉刀片在耳壁上轻轻刮着什么,却丝毫不让人有半点儿惧痛。陈平悄悄睁开眼,不禁大骇,你道一般人掏耳朵都是目不转睛看着耳朵洞,这袁师傅倒好,不但不看,反而把眼睛闭着,这么精细的活儿,全凭手上的感觉在“盲掏”。
很快,袁师傅就从陈平的耳朵里掏出了几颗“绿豆”。陈平很惊奇,难怪他耳心痛,原来是耳结在作怪。陈平掏出那十块钱,忐忑地问够不够。袁师傅也不作答,他挥挥手说:“这样吧,今儿中午你来陪我喝两盅,算抵消工钱,行不行?”陈平当然没理由反对,他感觉老人很孤独,但他也一样。
中午,陈平帮袁师傅弄了两个菜,两人像爷孙俩面对面坐下来,边喝酒边拉起了家常。陈平讲了从小生活在酒鬼家庭的无奈,也讲了没考上大学内心的彷徨,明天如何生活还是一个未知数。说到这儿,陈平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掏耳朵用钢条不用耳勺,用“手”而不用眼睛,难道不怕出问题?
袁师傅呷了一口酒,才重重地说:“谁叫你长一副‘关门耳’!你知道‘关门耳’吗?就是耳朵中央那块软骨长得过了头,把耳朵通道封死了,耳朵里面的垃圾排不出来,天长日久,就长成了耳结。掏这种耳朵,靠眼睛和额镜是帮不上忙的,全凭手上的感觉。我本来可以叫你去医院,但既然有人信任我,我也得对得起别人。”
陈平摸了摸后脑勺,佩服地说:“师傅的技术出神入化,现在想起那钢条在耳朵里的感觉,我心头还凉飕飕的!”袁师傅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以前做过剃头匠的人,哪个没有几板斧?只可惜,现在的人没几个懂了,也没几个肯学这老古董了!”
这一天,陈平在铺子里一直待到很晚,他看那些老主顾,进来剃头、修面、掏耳朵,一个个脸上挂着惬意。陈平发觉,许多人进来并不是冲着要剪个什么发型,而要的就是修面、掏耳的那份舒适感。一个来剃光头的老年人以为陈平是袁师傅的徒弟,在他面前竖大拇指说,他在这儿剃了几十年的头,要的就是刀片在头皮上掠过、钢条在耳道里穿行那份紧张感,当神经重新松弛下来的那份舒坦,恐怕是现今大大小小的理发店再也享受不了的。
这天离开铺子前,陈平又掏出那十块钱,执意要交给袁师傅,他由衷地说:“我知道十元钱,远远抵不过师傅手艺所值,但如果我不给,心头会很过意不去。”袁师傅没想到陈平这么较真,不禁有些感动,他说:“我今天跟你喝酒,絮叨家常,图的不是这十块钱,你还年轻,脚下有很多路,在你没找到好去处前,欢迎你来我这儿学点技术,我不收学费。你也别急着回答,回去和父亲商量了,瞧得上我这点雕虫小技,再来不迟!”
陈平回到家,趁吃晚饭时和父亲提起这事。父亲叹口气说:“如今这年代,有哪一门技术,不是徒弟争着上门拜师,还要师傅主动去找徒弟?那袁师傅是怕技术失传,把一门手艺带进坟墓啊。他这担心也不是没道理,据说当年他曾有过一个很不错的徒弟,可徒弟刚刚出道,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最后毁了一生。这么多年了,想学这门传统手艺的人怕是越来越少,现在谁不追求流行,可流行的东西不一定舒服,更谈不上享受了!”陈平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他还第一次从父亲嘴里听到这么顺耳中听的语言,看来父亲除了醉酒,也有“清醒”的时候。
这么一想,陈平又说:“可就算我跟着他学习,又有多大出息呢?”父亲眯缝着眼,像是醉了,又像是自责地说:“什么叫出息?人只要能养活自己就是出息。可别学你父亲,只知道喝酒,喝完酒就一了百了,这叫出息吗?这叫自暴自弃!”父亲站起来,偏偏倒倒往床边摸去,临倒上床之前,终于表了态:“去吧,学门技术也好,有了技术就不会饿肚子,别像我这样,人不像人,家不像家,没出息!”
陈平开始拜师学艺。他从给顾客洗头开始,在师傅的调教下,慢慢学会了洗、剪、吹的基本活儿。一些老顾客慢慢接受了陈平的修面、剃头,头上脸上偶尔划两条口子也不怪罪,谁没有个开头啊。就这样,陈平的技艺越来越好,修过的面光光生生,剪出的头也有板有眼,只有掏耳一样工序,每回都是师傅自己来完成。看着那把钢条在师傅手里游刃有余地挥舞,陈平就暗暗不服,他总是想,不过雕虫小技,如果他会,他一定也会玩得顾客服服帖帖。
袁师傅似乎并不着急让陈平上手,他买来几只半大的兔子,让陈平没事时就去给它们掏耳朵。兔子同人一样,耳朵掏痛了也会急,陈平好几次都差点儿失去了耐性,袁师傅见状就说:“掏耳朵靠的是功夫,全凭经验积累。正常的耳道你能一目了然,而那些不顺畅的耳道,就只能靠经验去把握,而力道和深浅的讲究,是没有人可以帮你的,全得靠自身的摸索。等你哪天能够给我掏耳朵了,你再去给客人掏吧,而在这之前,你得先把兔子伺候好!”
陈平听罢,懒得去用心体会,随着时间流逝,他自觉长进很快,每只兔子都能安详地在他怀抱里接受掏耳,可师傅却视而不见。陈平有些失落,成天这么掏下去,似乎也看不到什么出路,他觉得活得真有点儿累。有那么几天,陈平趁店里没人,悄悄溜到街边,和那些小商小贩斗纸牌打麻将。谁知师傅很快察觉了,每次都气愤地掀了牌桌。陈平丢尽了面子,心头老大不快,不禁有些忿忿然,什么了不得的技术,过两天咱就拍屁股走人。
陈平的失落终于让父亲看出了端倪,问清缘由后,父亲少有地戒了一天酒,他买回了一面镜子,让陈平在自己耳朵上练习。陈平这才留意到,原来父亲也长了一副关门耳,想到拿父亲练手艺,本来还有些满不在乎的陈平一下没了底气,两个小腿直打颤。父亲看出了他的怯意就说,这没什么可怕,这一关过不了,你永远出不了师。掏耳的精髓不是靠眼,而是靠心去悟、去感知,那样手上的功夫才能恰到好处。
陈平虽然一个劲点头,心头却不轻松,手上那根钢条今天好像特别重,额头上冷汗直冒。他把钢条伸进父亲的耳道,细细观察父亲的面部表情,生怕下手太重。但父亲神态安详,与平时的醉鬼形象完全判若两人,这让陈平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小心地试探着,尽量用心去“盲掏”,有好几次他都感觉手上运力过重,但父亲并没责怪,反而不时指导,帮助他分辨钢条到达的部位。陈平的胆子终于渐渐大起来,当他成功地把父亲耳道内的垃圾清除出来时,他看到父亲的耳壁上也浸出了鲜血……
陈平又练了几个月,袁师傅终于同意,他可以小试牛刀。为等这一天陈平铆足了劲儿,可是等他备好工具,往师傅耳根前一站,不禁傻眼了,原来师傅的一只耳朵小时候受过伤,耳道特别窄,似乎容不下第二根钢条。陈平犹犹豫豫,惹得师傅生气,催促他赶紧“下手”,陈平这才回过神来。由于耳道窄,光线不能进入,只能“盲掏”。陈平运足气,尽量让身体保持平静,这个时刻,手上任何细小的颤动都会影响判断,他手上的钢条在师傅的耳道内不断探寻,哪些是耳壁的肌肉,哪些是耳道的垃圾,都来不得半点儿含糊。突然,他在师傅的耳窝深处探到一团硬结,陈平正待“下手”,竟发现师傅眼里全是泪水,陈平以为是自己力道太重,可师傅摇摇头,示意他继续。陈平不敢怠慢,他用锋利的刀口轻轻削着里面的硬结,直到把它们全部削成细小的粉末,再用一根细小的耳刷把这些粉末全部扫除。做完这件事,陈平才长舒一口气,他对师傅说:“对不起,我力度掌握不好,让师傅受罪了!”不料袁师傅却拉着陈平的手说:“徒弟啊,你终于出道了!师傅流泪,不是受罪,是高兴,这些年来,耳结在我耳朵里一直折磨我,可我耳道窄,就是看医生,也没特殊办法,是你凭手艺,帮师傅解除了痛苦啊!师傅至今记得,能有这个技术帮师傅疏导耳朵的人,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对了,你进步怎么这么快?”陈平不好意思搓搓手说:“我按师傅教诲,每天回去后拿父亲耳朵做试验,慢慢体会用力的轻重缓急,好不容易有了点心得,不过离师傅的要求还很远!”袁师傅听罢,望着远处,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从这以后,袁师傅就让陈平全面接替了自己,每有顾客上门,袁师傅都力荐陈平,而新老顾客在试了陈平的手艺后都赞不绝口,认为他完全继承了师傅的精髓,铺子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这一天,铺子里来了两位电视台记者,他们专门来拍陈平的“盲掏”绝技,说要制成节目放在“民间一绝”栏目中播出。陈平哪见过这阵势,区区手艺,怎敢登大雅之堂。刚想摆手拒绝,却被师傅一把拉住。袁师傅说:“他们来,正是我报的料。过去就是不注意包装,所以才没人注意,掏耳朵谁不会,但要掏成绝活,却是千锤百炼不容易的事。现在后继有人了,也该推销推销咱们自己了。”
不久,电视台播出了陈平的“盲掏”绝技,果然在社会上引起了反响,许多人一下子发现,原来身边就“藏龙卧虎”。在许多市民慕名前往体验的同时,一些投资者也纷纷找上门来寻求合作,有出高薪聘请陈平师徒的,有愿意装修店堂合股经营的,陈平也有意让这门手艺发扬光大,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一早,陈平像往常一样刚打开店门,就看见父亲站在店外。父亲修过面,穿着洗净的衣服,一改往日的邋遢,显得很精神。见了陈平,他并不多言,而是径直走进铺子,一下跪在了袁师傅的跟前,须臾间,站着的和跪着的都流起泪来。陈平这个时候才知道,父亲就是那个“没有出息”的徒弟。当年,刚刚学成出道的父亲因为沉迷赌博,不但荒废手艺输光了家产,还因此把陈平的母亲逼上了绝路。母亲死后,父亲更一蹶不振,每天靠酒精麻醉自己,也因此差点儿误了陈平的一生。而袁师傅得知陈平就是陈得水的儿子,不但没嫌弃,反而主动让陈平做了上门徒弟……
陈得水跪在地上给师傅磕了三个头,愧疚地说:“陈平能调教成才,都是师傅的恩德,若恩师不计前嫌,我愿意重新回来跟着一块儿干!”袁师傅喜极而泣,他从地上搀起陈得水,兴奋地说:“从你二十年前离开,我就一直等着你重新回来给我掏耳朵!我听说在陈平最需要长进的时候,你不惜拿自己给他做试验,才让他进步这么快!做人不怕失误,怕的是没有悔悟!最重要的是,陈平是个争气的孩子,是他让这门差不多已快失传的民间手艺重新又有了发扬下去的希望!”
而陈平这时已奔出门外,原来又是一批谈合作的人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