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已经歉收,秋天果然又只收柴火。任光华当兵不到一年。梁老四不敢奢望太大的排场,想趁着有些积蓄,给三勇和玉兰圆房。去找队长开证明,周德仁吃了一惊。
“玉兰说下了?哪庄的?一点风都没有露。”言语之中有颇多关注。
“还有谁,你三勇兄弟。自家人,省事。”
“三勇兄弟好福气呀。”队长又变得眉开眼笑了,“四叔,你可真让大侄子开眼了。十几年红薯稀饭,换个白嫩水灵的儿媳妇,值啊!可话又说回来,不是你老人家心善,有十个玉兰,也早叫狼狐吃了。”
“还没给玉兰讲哩。我怕抹不开脸。这今日叫哥,明日叫男人,今日是爹,明日是公公,不好开口。大侄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做个媒人,给玉兰开导开导。”
“玉兰是你养大的,圆房还不是你一句话?要我说,咱就来个快刀斩乱麻。过几天你置桌酒菜,我把公社管扯结婚证的文书请来,没有不成之理。”
“这八里岗,还不是大侄子你说了算。就这么定吧。”
梁四感激不尽地走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把三勇和玉兰叫到席前。
“梁三勇,你娶梁玉兰是自愿的吗?”
白脸文书嘴里喷着酒气,一边用手剔牙,一边问。
三勇咧开大嘴,嘿嘿一笑,“俺听俺爹的。俺愿意。”
“梁玉兰,你嫁——”文书一见玉兰的模样,后两个字硬是叫不出来,嘴成一个黑黑的洞,酒也醒了一半,“你嫁梁三勇是自愿的吗?”说完,他又忍不住瞅瞅立在旁边显得猥琐的三勇。
玉兰勾着头,看着脚尖,不发一言。
“这位妹子怕生人,你看她羞的,还能有不愿意。不是怕你批评,这小两口从小一起长大,恐怕早生米做成熟饭了。”周德仁唱着花脸。
文书走到门外,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那玉兰和三勇,脸上满是疑惑。
婚礼是按旧俗进行的。拜完了花堂,村里人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品头论足。玉兰由一个老太婆引导着进了新房。老太婆一边走,一边朝娃娃们撒些吃的,口里念叨:“一把核桃一把枣,撒得儿女满床跑。”院子里,众人把三勇死死围上。三勇浑身从里到外都是新,上身又加十字披红带子,窘得他手脚不知咋放。
“都说人的衣裳,马的鞍,虽看三勇模样不强,叫这衣裳一打扮,乖乖,也人模狗样哩。”
“别看三勇憨,可有憨福。娶的媳妇可是拔梢的。”
“三勇,恁俊的媳妇,可要把门闩好。”
不管别人咋说,三勇都是嘿嘿一笑。
女人是偏僻乡村青壮汉子念不完的书,总也谈不腻的话,永远也品不够的味,越干越有劲儿的活儿。闹完房,几个半大小伙子仍没尽兴,躲在新房的窗外不肯走。两个汉子把黄瞎子抬到院内。只听黄瞎子长啸一声:“苦啊——苦。”过了几十年,人们还记得这声揪心的叫。
鸡叫头遍了,露水下来了,眼皮打架了,还舍不得走。屋内仍没有动静。月到中天了,槐树枝枝透出模模糊糊的银白。地上,却又印下了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黑影。只一阵凉风袭来,牙齿碰得咯咯响。间或有一两声狗叫,也知离得遥远,却还兀自打个哆嗦。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用舌头舔破那层红纸,把目光伸进去,也只见一堆混沌的黑。好不容易等到一团黑影的移动,忙把脸贴上去……但终于没有听到阳阳壮壮的“嗯嗯”,“哼哼咛咛”的呻吟,“吱吱呀呀”木床的哀痛,“呼呼哧哧”的人的喘气……又良久,忽有一声音破窗而出,忙支楞起耳朵,却听见三勇如雷的鼾声。只等得东方现出鱼白,太白星失了光明,便怏怏地散去,嘴里抱怨着:“日他娘,三勇肉头一个。”
周德仁家的房子在八里岗一直体面了二十几年,后来梁三勇家硬是盖了一栋小楼,红砖的光辉才渐渐消逝。
他跟前还剩一儿一女,儿子叫大兴,今年刚过十岁。院子西边有棵大榆树,下面一群黄蚂蚁正在搬家。他把半杯滚烫的茶水泼了过去,入迷地看着黄蚂蚁的翻滚。
民兵排长进来了。
“队长,狗日的任光华和玉兰私奔了。”
按村里的辈分排,周德仁管梁文法叫叔。
“啥事?文法。”队长直呼其名。
土改的时候,梁文法和周德仁是八里岗的斗争苗子。分了君臣,还是五八年的事。粮食卫星一个比一个放得高,小麦亩产已经达到一万八千斤。涅阳落后了,县里要求石佛寺高级社放一颗能在全省叫响的。肖社长的圆脸瘦下去两指半。
“我说各位佛爷,总不能一言不发吧?两万斤,怎么样?”
社长用目光扫了一圈拐个弯,梁文法说话了:
“两万斤,我的娘,连麦秆算上也没有这个数。”
众人吵得精疲力竭,没人敢应,周德仁从一个墙角站了起来。
“两万五也容易。八里岗行。”
第二年,八里岗小麦亩产达两万五千三百四十七斤二两。这颗卫星在全国数第二。周德仁的大幅照片上了省报。
梁文法这些年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眼看三十岁了,还没个家室。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八里岗富农分子李秋石的独生女儿李翠花。富农分子在共产主义大食堂只能算半个人,饿得他全身发胖。梁文法爱屋及乌,经常弄些吃的给李秋石。那件事注定要在这天晚上发生。月亮不亮,翠花又溜进他的小屋取食。“文法哥,我爹好多了,他说你仁义。”文法“嗯”一声。屋里没有灯,只有一点暗暗的月光。文法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他把翠花突然抱住了,“我要你!”翠花哀求着要走。文法喘着粗气,边脱翠花的衣服,边说:“我是要娶你。”翠花的身子蛇一样柔软,肩头和乳房浑圆结实。翠花幸福得哭了。梁文法亲了亲她的身子。
周德仁对这件事的评价只有一个“好”字。
肖支书没过多久就发了话:“文法这人立场不够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