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千辛万苦地来了,瓠家梁却没有周宾这个人,更没有什么文绉绉的苦雨斋,莫不是当年父亲得到的信息错了?
我明白,调查周宾和苦雨斋事情的终结必定结束在我的手中,黑桃老K、老猫们对我父亲这代人经历的事情毫无兴趣,对老K们来说,金家的六爷金载澄,瓠家梁的逃逸者周宾,“文革”中去世的外祖父金载源,这些扯淡的事儿是他们退了休的母亲、奶奶自以为是的“游戏”,是一个文化人自我设计的“文化苦旅”,一场没有实际意义的“春秋大梦”,吃饱了撑的。
第二天雨没停,晌午饭我跟王家老太太一块儿在屋里吃,小炕桌上摆了煎饼和粥,一盘炒鸡蛋,一把青翠的香葱,一碟新鲜黄酱。炕沿离地很高,我侧身坐着脚挨不着地,很别扭,像老太太一样盘腿坐炕,我没那本事,只好脱了鞋,在炕桌对面扭来扭去,不断变换姿势。
老人一动不动,看着我在对面折腾。老太太手里的烟袋荷包上缀了一块绿翠,那块翠绿得深沉,润得悠长,绝对是罕见的物件,闭塞山村竟然有如此珍宝,让我不敢小瞧。
老太太不拿正眼瞅我,自顾自地卷了一张煎饼,张嘴便咬。那煎饼卷得粗壮丰满,空前绝后,我注意到,老人卷煎饼熟练地道,是把两个单张错落相叠,左搭右,兜底托起,动作麻利熟练,没有一丝汤水滴出。
我也卷了煎饼,两张相叠,左搭右,兜底托起,饼卷不散不塌,直立在我的手中。咬了一口,喷香。春饼是金家的看家饭,金家的孩子各个儿有卷春饼的本事,打小老家儿手把手地教过,为怕饼卷形象不好,把筷子夹在饼里一起卷,吃时把筷子一抽,卷饼竹子般挺立,形象颇佳。吃饼的小碟讲究无汤无水无散菜,干干净净,把春饼吃成了大散关那是饭桌上的大忌。
老人不动声色地喝了口粥。
我也喝了一口粥。
我说,太太,您认识周宾吗?
老人哑着嗓子说,别叫我太太,我可不是您的太太。
我说我是随着小翠爸爸叫呢。我们家也管奶奶叫太太。
老人不言语,她的不高兴是显而易见的。
我索性直截了当跟她聊周宾,想的是九十多岁的人应该对瓠家梁前后七十年的事了如指掌,除非她是老糊涂。我说,周宾一九四〇年从家出走再没回来,后来听说他落脚在了瓠家梁……
老太太很认真地听着我说话。
我说,您告诉我,周宾哪儿去了?
老太太拿起了烟袋,用烟锅在烟荷包里挖,荷包上的绿翠借着窗外光亮一晃一晃的,闪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老太太拉出烟锅一看,没装满,又挖,没有回答的意思。我说,我是替父亲来找周宾,我父亲临死还念着他,周宾是我父亲的亲弟弟,我的六叔,他从家里走的时候才十七,还是个大孩子。亲情是不会以分离割断的,家里人没了我们得找,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地找,以了却一个家族几十年的惦念,也给周宾一个完整的回归……
我说得很悲壮,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语言感动得快哭了。
老王进来,见了我的悲切模样说,该吃饭就吃饭,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影响食欲,我妈一辈子活得敞亮,从来不为辛酸事伤神,硬硬朗朗过了九十,人活着,就应该像怹似的。
我注意到老王第三人称用的是“怹”,尊称,这是北京城里老住户才会使用的词,山旮旯的农民会说“怹”,有些奇妙了。
我再一次提起周宾,老王说,昨儿个跟您说了,我们这儿没这个人。瓠家梁统共两大姓,姓王的和姓胡的,再无其它。
我问有没有外来入住的,老王说,穷乡僻壤只有走出去的,没有来落户的,连插队知青都没给这里分配,这几年更是这样,但凡有点儿能耐的在山里更是待不住,年轻的都出去了,眼下的瓠家梁只剩下老弱病残,像我这样没本事又没钱的只好窝在家里陪老太太。
我说,六七十年前也没人来落户?
老王说他当过瓠家梁的文书,自有户籍制度以来,瓠家梁的人口进出都有案可查,没有姓周的。我问瓠家梁的户籍是哪年建立的,他说一九五三年。
老太太已装好了烟,老王赶紧凑过去把烟锅点了,老太太足足地喷了一口烟,缭绕的烟将那张苍老的没有表情的脸遮得严严的。
我知道,该撂筷子了。
走出房间我意识到,自始至终老太太没有回答有关周宾的任何问题。
这个老太太成精了。
午饭后冒着雨在村里转,石板路上上下下,水流得很急,把鞋弄湿了。Aki很兴奋,不放过任何一个水沟、泥坑,在泥水里恣意扑腾,浑身脏得已经失去本来面目,整个一条落水狗模样。村里的鸡和猫见Aki过来纷纷上墙上树,那些模样甚不中看的土狗串子夹着尾巴躲在门后头偷偷窥探,偶尔露出一嗓子“汪”!Aki舍我其谁的轩昂气势,如入无人之境的二逼派头让人可气又可笑。女人们抱着孩子站在房檐下朝着Aki指手画脚,咧着嘴笑,笑泥球一样的狗,Aki不因自己的面目而收敛,向着每一个关注它的人摇尾示好,甚至肚皮朝天地翻在人家脚下,不管不顾地把两只脏爪搭上人家的前襟,引起一片惊呼躲闪。这样的插曲是很好的搭讪前提,感谢狗儿有意无意的周旋,让我省了许多麻烦。我会没话找话地把话题从狗绕到周宾身上来,提到周宾,男人们女人们迷茫不解地冲我摇摇头,他们对Aki比对周宾有兴趣,称赞Aki是一条好性情,有人缘的狗狗。问及品种,我说日本北海道。人们说,哦,电影《非诚勿扰》里葛优去的那个地方!
黑桃老K又来过电话,没接。
老猫发来微信,说老K准备报警了。我给老猫回了信,说一切安好,老K报警是吓唬人呢,大可不必当真。老猫回信说他昨天在军事网搜罗到了他钟爱的,四八歼二〇战斗机,那三角形的黑机身有着幻境的灵感,魔鬼的因素,诡异漂亮。
跟“天外来客”一个腔调!找到“魔鬼的机身”有什么用吗?什么用也没有,“四八歼二〇”再优秀,它对付不了数学不及格。
一下没看住,Aki钻进了一个小院,木头门,土院墙,破例没贴白瓷砖。院里传出一阵惊呼,原来是狗把主家的黑猫追上了窗户,不敢下来了。我奔进屋去,拢住Aki,那猫还是不敢下来,胆战心惊地抓着纱窗朝下叫唤。主家是个十几岁女孩子,模样清秀,丹凤眼,梳条粗辫子,穿双红塑料拖鞋。她把鞋脱下来拍Aki脑袋,身子离得远远的,怕Aki咬她。小翠也在这家屋里,毕竟跟狗厮混熟了,小翠一边骂着Aki坏狗,一边把它扯到屋外,在一棵树上拴了。黑猫见狗走了,立即从窗上蹿下来,刺溜钻到柜子底下,再不出来。我问小翠怎么在这里,小翠说这是她舅爷家,她屋老太太的娘家。问姑娘是谁,说是表妹王樱桃。我说,敢情也姓王啊!
小翠说,可不,村里大部分都姓王呢。
眼前两个鲜活水灵的姑娘让人看着甚是喜爱,樱桃和小翠两个在屋里缝鞋底,一人一只,鞋底有莲花和莲蓬的图案。我问给谁做的装殓鞋,小翠说是给老太太,老太太岁数大了,这些东西得提早准备着。樱桃说,要赶着做呢……
话说出口觉着不合适,樱桃脸红了说,并不是盼着老姑太太死,是我们要出门……
我揪了揪樱桃的大辫子问她们要到哪儿去,樱桃说她们在商量进北京打工的事。村口贴了绿纸的招工告示,说廊坊的工厂在招人,她们想去试试。问是什么厂,说是化工厂。小翠说,老太太不让去呢,跟我闹了两天了,连我给装的烟也不抽,还让我爸看着我,怕我偷偷跑了。其实我爸才不管……
樱桃说,老姑太太怕咱们出去受欺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怹的主意正着呢。
小翠说的老太太和樱桃说的老姑太太指的是一个人,我的房东王家老太太。
樱桃家的墙上有两个大镜框,里头装了不少陈旧照片,有的已经发黄、发霉,看不出眉眼,那些照片大部分是樱桃的父母和亲戚,有些是在照相馆照的,还有着西洋楼房的布景,脚前摆放着假花和痰盂。我将那些陌生的人脸一张一张审视过去,企图在其中找到一些感兴趣的内容。小翠在我身后说,您又在找周宾吧,他不在这上头。
我说,那他在哪儿?
小翠脑袋一歪说,在天上呗。
一句玩笑的话让我心里一震,童言无忌,想的是周宾已经不在人间了。是的,如果他还活着,也是九十多的老人了,瓠家梁能与之相匹敌的只有王家老太太。
从樱桃屋里出来,Aki在树下表示着它的不满,将树上的花朵抖落得满地都是,一地粉红,一地缤纷,散发着奇香。我问树是不是和小翠家院里的一样,小翠说是,都是她老爷爷种的,香花槐是瓠家梁独有的,跟别处开白花的槐树不同,这里的槐树开红花,一到这个季节,满山遍野的花都开了,红灿灿一片,像天上的火烧云,美得让人没法说。
樱桃说,山外头人这个时候扛着“长枪短炮”就进来给花照相,蹲在梁顶上,成宿成宿地不下来。这也是小翠爸要办农家乐的原因。
院里的香花槐粗壮得抱不拢,看来有几十年树龄了,雨润青槐,古人总是把槐花和雨水联系在一起,眼前蒙蒙的细雨,湿淋淋的小院,湿淋淋的白狗,湿淋淋的空气,倒是一幅水汽氤氲的水彩画。
小翠见我观赏这棵树,告诉我,她老爷爷喜欢槐树,后面山梁上成片成片的槐树林子都是怹一人栽的,她老爷爷一辈子在山上种树,就住在山梁上,除了种树,不干别的。我问她老爷爷叫什么名字,小翠说,我没见过怹,大家都叫他富贵爷。
我说,富贵爷,这个名字真好。富贵爷怎么把自己喜欢的香花槐也种到樱桃家的院里呢?
樱桃插话说,怹娶的是我们家的老姑太太啊!老姑太太也喜欢香花槐。我们村里的人都喜欢香花槐。前几天区长还来了,领着一帮专家,看了我们的树林子,说这种树在全国也少见,种树的富贵爷是了不起的人物,有什么性?
小翠说,前瞻性。
五
我把红槐花的照片发给了老猫,描述了它的罕见和奇特。两分钟之内,老猫回了信息:
香花槐,拉丁名Robinia pseudoacacia CV.Idaho,别名富贵树,落叶乔木,豆科槐属,蝶形花科,花色粉红,花朵浓郁芳香,可同时盛开两百至五百朵小花,壮观美丽,树干笔直,树形自然开张,苍劲挺拔,观赏价值极高。原产地西班牙,属外来品种。
好一个老猫,调查如此详细,如此迅速,依靠的是网络,这些资料让我去搞,没有几天工夫怕是不行。
每天跟王家老太太一起喝粥,有一天我跟老王媳妇建议用槐花裹上面,可以蒸槐花饭,蘸上醋蒜汁,河北人都这么吃,挺香的。老太太说,红槐花不能吃。
这是几天来老人跟我说的第二句话,见我在疑惑中,老王媳妇说,红槐花有毒,大凡占了红颜色的一般都不能进口,老辈儿说,红色是人血。
哦……
的确,满嘴嚼红花,红水淋漓的感觉不是多么美妙。
雨水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单调的雨声催得人发困发闷,无所事事,歪在炕上靠着被褥垛用电脑玩儿“连连看”游戏,这是老猫最不屑的游戏,说一看我玩儿这个,他就想“含羞自绝于人民”。我说我不“含羞”,我的水平就是“连连看”,我羞什么,要羞你去羞!
Aki鬼头鬼脑从门缝挤进来,趴在桌底下神情黯淡,我看到它的后腿有一大块伤,流着血。我想拽过来看,它不让,藏在身子底下。一会儿见我不再注意,开始用舌头舔,舔完了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又出去了。近几日村里的狗们开始联合起来对付Aki,土游击队员们觉醒了,敌疲我扰,敌进我退,依靠本地优势把鬼子Aki搞得狼狈不堪,经常是伤痕累累地回来,情绪万分低落。
狗们的事情有狗们的规矩,不去干预。
雨水中的山居小院,真成了地道的苦雨斋,我不知这连绵的雨水何时会放晴。北方在春末夏初多有这样恼人的天气,雨水过后紧接着是暴热,该开镰收麦了。下午的时候我看见王家老太太站在台阶上,指挥着王家媳妇举着一把扫帚向半空里抡,悄悄问小翠这是干什么,小翠说,天老不晴,老太太让我妈扫云彩呢。
我说,这风俗,跟我玩儿的“连连看”一个档次啊!
小翠说,我妈是扫晴娘,只有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媳妇才能干这事。
有意思。
周宾仍然没有结果。
这样住下去料也再不会有什么结果。
香花槐的气味充盈着整个村落,浓郁得化解不开。
我的寻找停滞了,如同一团麻团在手里,找不出头绪,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头绪,这团麻在初始的时候被人将头和尾牢牢地打了个结,故意让人无从择出了。
索性就这么住着,对寻找已经失望,对我父亲提供的线索从根部就给予了问号,水落石出的大结局只有发生在电视剧的设置中,现实生活里只有平庸和无奈。山区恬静清淡的生活对我也有好处,来了以后心脏竟然没闹过毛病,体力也恢复了不少。雨打深巷少人迹,风扫槐花片片飞,这里是养老的绝佳之地。
小翠告诉我,她和樱桃已经报了名,到镇医院做了体检,净等着工厂来表填写。这事情家里谁都知道,就瞒着老太太一个人。
老王的农家乐还是没人来住,梁上漫山遍野的红槐花寂寞地开放着,独特的香气让人沉醉,迷迷瞪瞪不知该干些什么。老王说,主要是外头人不知道,不知道这片好看的槐树林子,不知道瓠家梁顶的古老寨子,不知道这里空气的清纯,山泉的难得,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