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佘太君军寨的遗迹,想的是传说附会,杨家将抗辽,主战场在山西、燕北,离北京还差得远,山上的寨子大半是村落抵御土匪的围子,或是明代的边防工事,这样的构建在京西山区常见。问老王,老王说那个寨子早已是一片乱石废墟,兔奔狐蹿,没人上去。我说,赶天晴了,我想上去看看。
老王说,我陪着您。您看了写篇文章给咱们好好宣传宣传,就当给瓠家梁打广告了。
我问他怎知道我会写文章。老王说,现在的人想藏哪儿也藏不住,没有秘密可言,您的情况“百度”上一点全齐活,连照片都一张不落。
我无言。
老王说,小翠点了您,知道您写过电视剧,什么时候您也给我们这儿写个电视剧,也让我们名扬天下,让全国人都来旅游,那我们就立个牌位把您供上。
我说,老王你到此为止吧,我是一个退休的老大妈,到这儿来找一个叫周宾的,周宾没找着,看这儿清静,住两天。
老王说,没有周宾我们可以编一个周宾,咱们让他有他就有了。再给他配个花旦,演一出《柜中缘》。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梆子剧团来这儿演过这出戏,至今记忆犹新。
我说我是认真的,不是来写戏的。老王说,人生就是戏,戏就是人生,有时候很难把它们分清楚。
我说老王还是一套一套的,老王说他毕竟当过二十几年文书,严格说也是瓠家梁的文化人。
Aki领着几只狗大模大样地进了院,被老王不客气地轰了出去。一段时间的磨合,它已经和村里的狗打成一片,脏兮兮混迹狗群,不分彼此。现在是整天不着家,连晚上睡觉也不进屋,再没了小狗依人的娇嫩,俨然是一条中华田园犬的做派了。
狗比人更能尽快适应环境。
老猫来微信说黑桃老K到日本福冈出差去了,要走半个月,皇贵妃最近关了三里屯咖啡店在海淀开了个更大的,正在装修,不叫咖啡馆叫Club,进口了一大批“猫屎咖啡”,每天早出晚归,这回装修走的是精神病路线,全部复古,托人走后门参观了故宫漱芳斋,想照着乾隆的思路,搞出一个集饮食、娱乐为一体的高级休闲会所。皇贵妃忙,顾不上他,他成了快活的散仙,每天想干吗就干吗,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老猫还向我告密,皇贵妃为了复古,去望京我的家中,拉了一车东西到Club去了。
我能想到眼下的状况,如果我生活在其中,也会跟老猫一样成为无人问津的“散仙”,其实是多余的赘肉。但是赘肉有赘肉的可用之处,在煎锅里翻滚,可炸出喷香的油渣,油渣葱花饼也可成为餐桌上一道美味主食。皇贵妃构思她的乾隆因素,已非一日之念,早就看中了我两居室的一个光绪粉彩三乐图灯盏和一副对联,几次三番想要拿走,被我拦下。灯盏是父亲所遗,普通的江南民窑产品,因为来自后院“苦雨斋”小屋,就显得格外重要,那是金载澄留给家里最后的念想了。父亲将它擦拭得干干净净,很有品位地摆在多宝格上,看见它就想起了兄弟。对联是我去世的七哥所赐,“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摘录的是杜甫的诗句,表达了他对我这个小妹妹从西北回归北京的喜悦,望京地区的两室一厅虽称不上高大碧绿的梧桐树,总算有了栖老之所,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老七一辈子画画,与世无争,是画界难得的清静之人。他的字规矩雅致,有着欧体的风范。两件器物都不值钱,算不得什么古董,不过是有着年代的风韵,看着有些文化品位罢了。
我搬进儿子的家,无形中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家,那里成了众人所需的后备仓库,小辈到旧家拿东西,理所当然。金家是世家,“文革”浩劫过后所剩物件无多,都一件一件地散了,如同那些凋零的再也收不拢的子弟。媳妇不拿自己当外人,是对这个家的认同,对婆婆的认同,我的娘家,一个京城有名望的大家族留给孩子们最大的遗产是冷漠,是各自的独立,这是我一生在努力克服的。跟小门小户“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热闹和关照不同,金家绝没有那些豁出命的照护,没有那些拉扯不断,黏黏糊糊的亲情。儿子、媳妇都不姓金,他们用不着理喻母亲娘家的风范家风,在他们看来,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一家人用不着分彼此。道理虽对,却终归让人心里不爽,怎么档子事儿呢,毕竟我还活着,还是一个独立的人。
皇贵妃的猫屎咖啡曾经是她店里自以为得意的主打产品,我领着文学朋友去她的店铺喝茶,她死乞白赖宣传“猫屎”,说是外国一种叫麝香猫的动物吃了咖啡果拉出来的籽,炒了研磨,有种可贵的香味儿,数量很少,很珍贵,懂咖啡的人专门喝这种咖啡,高端品位,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为了“品位”,我请我的朋友每人喝了一杯,小小的一个花杯子,酒盅大小,装了黑糊糊大半杯,跟店面的装修一样,形式大于内容。几个人不敢大口喝,用唇慢慢地抿,抿过后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张望,既没品出麝香味儿也没尝出猫屎味儿,但都说好,整个翻版了一回《皇帝的新衣》。末了一结算,一千七!还是打了折的!
回来跟儿子学说,儿子笑而不应。
老猫倒是干脆,说我是富豪烧钱,绝对让贵妃宰了,坑爹升了级,坑到婆婆这儿了。
皇贵妃不高兴地说,怎么是我宰了?你以为炒咖啡豆像哗啦哗啦炒瓜子吗?那些麝香豆工艺复杂讲究,要清洗、烘焙、发酵,时间、气压、温度都有要求,不能错一丝一毫,今年的一斤猫屎豆卖到了一百克两千块,一杯猫屎咖啡的定价在一百四以上才不会赔本!
老K说,享受生活的快乐是不能用价值衡量的。
老猫说,本人缺少护驾精神,我这样的二逼屌丝没有上书房行走的本钱,是不配进皇贵妃的咖啡馆的,我也是猫,哪天把贵妃藏的那些咖啡豆都吃了,拉它一堆,让老K清洗,贵妃翻炒,也是猫屎咖啡。
老猫开始没正经地调侃了。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山峰隐藏在云雾中,什么也看不清楚。老王披着雨衣拿长竹竿通沟眼,院里积了水。Aki在水里蹚来蹚去,跟着捣乱。我的思路从猫屎咖啡收了回来,觉着跟自己儿子、儿媳斤斤计较,忒小家子气,写了一辈子小说,应该是越活越明白,超越生活,超越是非,超越得失,超越生死,不能想得太多。
虽然不断宽慰自己,还是决定回到城里搬回自己的小窝去,想的是任何时候都得有自己的居所,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自我。跟孩子们住一起,不是长久之计。
老年的日子,不知道在哪儿过得不顺,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养老的生活也是在摸索之中,人这一辈子,经验是靠自己一点点积累的。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小翠和樱桃一人拿着一张招工表格到我屋里来填,怕被老太太瞧见,两个丫头围着桌子叽叽咕咕地商量,逢有不会填写的还要拿过来问我,比如“主要社会亲属”一栏,她们不知道哪些该算作“主要社会亲属”。我告诉她们,主要社会亲属指的是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樱桃说,我的老爷爷是王宝贵,小翠的老爷爷是王富贵,这老哥俩早死了。
我说,死了就不填。
猛然,我心里像是被谁捅了一下子,用老猫的话表达是“肾上腺素一下爆了表”,我拉住樱桃说,再说一遍,你老爷爷叫什么?
樱桃说,叫王宝贵。
我说,你老爷爷认字?
樱桃说,嗯哪。他当过村里初级小学教员。
我问哪年去世的?樱桃说,早了,我还没生。我大哥也没生,大姐也没生。阿姨您认识我老爷爷?
我说,不认识。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一支签子,努力地努力地要从一片混沌的雾中穿越出去,却又不容易。从父亲、母亲私下的谈论中,七十年前,给我们家里送信的青年叫王宝贵,是六叔的同学,崇实中学的学生……至多,我逮了那么一耳朵,并没有认真记忆,想的是这样的事情,前头有父亲在顶着,用不着我张罗,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轮到了我来认证。现在想,父亲匆忙记下的地址,大概也是来自王宝贵的提供,是路上偶遇,是专程递达,不得而知。
在我的要求下,老王带我再一次来到樱桃家,在墙上的人众中寻找王宝贵。终于,在老王的指点下,我看到了一张二寸见方的黑白照片,相片上的人很小,穿着黑色棉袄棉裤,戴着棉帽子,背景是一片荒山,几块乱石,称不上景致,年轻的宝贵呆呆地站在石头跟前,一副木然模样。我问照片背景是哪儿,樱桃爸爸说是瓠家梁梁顶,那时候槐树还没有长起来,山是光秃秃的。我企图看清相片上的小人儿,终不能够。照片的模糊有年代原因,更有摄影技术原因。看不清照片,老王觉得很抱歉,说乡下人压根儿不照相,尤其在那个时候,老舅爷能有这张照片留下来也是奇迹。
话说回来,搞清王宝贵的长相实无多大必要,我要了解的是王宝贵和周宾在瓠家梁的关系,他把周宾到底藏哪儿去了。
樱桃爸爸说,我爷爷是个开朗豁达的人,一辈子坦诚待人,没和村里人红过脸,死的时候他的学生和乡里、县里干部都来了,送葬的队伍排出一里多地。就是现在,村里最大最整齐的坟也是我爷爷的,我爷爷是受人尊敬的先生呢!
我说,你爷爷到过我们家,这点是你没想到的吧,历史上许多故事,老先辈并没有把真相全告诉我们,所谓的坦诚也是有条件的。
樱桃爸爸很惊奇,他说没听说过爷爷还有过这样的事,他的父亲、老王的父亲十几年前就不在了,他们知道的情况或许更多。
我深感来得晚了,连上辈的人都不在了,错过了寻找周宾的最佳机会。我说,我们家在北京戏楼胡同,国子监成贤街对面,崇实中学在成贤街南边胡同,很近,王宝贵老先生早先在崇实中学念过书,我六叔离家以后,托王宝贵给我们家送过信,这两个人应该是莫逆之交,是掰不开的朋友。
樱桃爸爸说,是这样啊!这么说咱们有缘分,是老爷子冥冥中把您领家来了。贵客啊!
我说,历史大转盘转到这一步大概也到了该尘埃抖落的时候,当年的远征军在中国抗日战场的功绩已经得到了肯定,数万英灵得到了慰藉,可以瞑目九泉了。金载澄参加远征军,九死一生,残留性命,辗转回归,内地局势已经大变,他没敢直接回家,而是投奔了王宝贵,被王宝贵安置在了瓠家梁,以亲戚相称。周宾淡泊生存,不求富贵,不被打扰,默默终老。
樱桃爸爸说,不可能!
老王也说不可能,村里收留外人,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根本藏不住。更何况还是个国民党的兵。
樱桃爸爸补充说,准确叫法是国民党残渣余孽,藏匿阶级敌人是立场问题,村里没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说,您家老先生王宝贵有。北平沦陷时候怹能顶着日本人的淫威,冒着生命危险给金家送信,新中国成立后敢偷偷告诉金家周宾在瓠家梁苦雨斋,怹就有这胆子。
樱桃爸爸说,我爷爷一辈子耕读传家,政治清白,拥护共产党,尊敬毛主席,光明磊落,没有一点儿历史污点,在瓠家梁近乎完人,谁一提我爷爷都敬重得什么似的。您说的这件事是大事,我爷爷到死也没提过半点儿……
一时冷了场,我说,周宾留在瓠家梁,融入其中不显山露水,他必须更名换姓,更改性情,认祖归宗,给自己重新设计人生……
老王说,您这是唱《四郎探母》哪,杨延辉改名木易,娶代战公主,在番营一十五载……
我说,您别以为瓠家梁没有代战公主。
小翠说,阿姨,您是在编电视剧吧?
六
明天是端午节。
雨停了。
樱桃给老姑太太送过来十几个粽子,几斤猪肉。粽子是小枣江米,典型的河北金丝小枣,用马莲细细地捆着,包得精致紧称。猪肉是村里胡家前晚宰的黑猪,说是自家泔水养了大半年,没有一点儿外来饲料的嫌疑,专门是“给自己吃的”。送粽子的竹筐不能空着回去,小翠家的回礼是两个缠绕得光彩鲜亮的香包、半斤绿豆糕和六尺小碎花布,农家的礼数古朴周到,让人从中体味到了人情和传统。香包是我前天和老王媳妇坐在院里树底下缠的,五彩丝线裹着各样香料,缀上一串串珠子,实在是个很有审美情趣的细致活儿,我干得很投入。香槐树上的花朵不时飘落下来,掉在衣服上,掉在头上,手里的香和树上的香融成一体,觉着这个节过得香喷喷很舒坦,是从心里往外的舒坦。我对老王媳妇说,城里槐花早开过了,叶子都密密地起荫了,瓠家梁的花才开。
老王媳妇说,山里气候凉,比外头能晚半个多月。开红花的槐树比开白花的还要晚十天。去年城里有人要买香花槐,不要苗子要现成大树,一棵给十几万,老王跟我都动了心,坡上那么多大树,卖几棵不是什么事儿。
我说,老太太不答应。
老王媳妇说,让您猜着了,差点儿没跟我们拼命哪!王家老爷子的心全在树上,老太太的心全在老爷子身上,怹以为老爷子活在那些树里……卖树就是卖老爷子。
两个女人,在香树底下闲聊,为即将到来的节日做着装点,白狗Aki趴在我的脚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在睡觉,其实尾巴一动一动的,一门心思瞄着在窗台上晒太阳的花猫。我把香包搁在Aki黑鼻子上让它闻,它一激灵,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不满意地站起身,大肥屁股一扭一扭地扭到街上去了。我说,Aki你上哪儿?
Aki回头看了我一眼照走不误。这家伙,来了几天,交了一帮狐朋狗友,脾气渐长,有了自己的小主意,有点儿不听话了。老王媳妇哧哧笑了,说大半是搞对象呢。我说,搞什么搞?狗Aki让我们家给骟了,它是个太监。
老王媳妇说,可怜见儿的,在城里当狗也活不顺畅。
我说,乡下的日子好,我许久没有这样清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