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6年01期)
5717300000006

第6章 马拉松双城记(2)

十公里是跑步者的一个坐标。一个星期当中,村上春树跑六天,每天的跑程,就是十公里。《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透露给跑步者的信息,似乎是十公里跑开了,就能跑半马,继而跑全程马拉松。很多人问村上同样的问题:长跑痛苦吗?村上回答“不觉得那么痛苦”的同时,又在内心克服“今天不想跑步”的惰性心理。同样的悖论,也出现在我的跑步过程中。人一闲下来,就感觉要做点什么,这种需求有点像吃饭,当我明白原来是要跑步的时候,跑步过程中的酣畅就固执地切入脑子,其实,这有点主动致幻的味道。当我踏上跑道或者马路的一刻起,却总希望快点磨掉剩余时间,早早到达目的地。长跑的过程,是痛苦的,否认,就是矫饰。只有跑后肌肉舒展,呼吸慢下来,脉搏与秒针同步,肺腑富含氧气,才能把途中的煎熬作为参照物,显出现时现刻的平静、沉稳、自由。

思维会在痛苦煎熬中放大,变得敏感起来。原来小得让人忽略的细节,在我眼里突然变得分外醒目。这个周末的早晨令我快要窒息的时光,对睡懒觉的人,也许是一个美梦;对郊游的人,也许是一段窗外风景;对发呆的人,也许是脑子里一片小小空白。而我,仍在机械地往前,再往前。为了什么?仅仅是心里设定的虚拟目标吗?我还有很多时间去思考。路边景物晃动;天空中,客机低速巡航,正朝江南机场缓缓降落。奈保尔解释“浮生”有真知:“我四十一了。我已经厌倦了你的生活……伦敦学期结束,他们就会把我赶出去,而我不知道我可以靠什么漂浮。但现在,我人生最好的部分已经过去,我却什么也没做。”呵呵,我低头笑了起来,汗滴渗透鸭舌帽檐,随着脚步震动,颤巍巍地隔几秒掉落一滴。浮生,年届中年,什么都没做。我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语,突然感到脚踩在柏油马路上有微麻的踏实感。

我们脱下跑鞋,换上休闲鞋,懒散地沿木质栈桥走近太湖边缘。对面是大小贡山,下面是汩汩水声。风还是很大,以至于我们同老渔夫两口子的交谈有点费力,小渔船用缆绳固定在栈桥桩上,他们正从虾里面挑出大虾和杂鱼。“虾多少钱一斤啊?”“十五元。”“大虾呢?”“六十元。”我眼睛转向那一箩筐的杂鱼:“这些小毛鱼呢?”老渔夫笑着抬起头,“如果有人要的话,一块钱一斤称给他算了。”我也笑了,一条小毛鱼刚被扔进箩筐,蹦啊跳啊,像一个挣扎着跑着的人。

清晨,太阳刚钻出地平线,就把雾气紧紧压进太湖边的灌木丛。雾霭缠绕着树木,来回浮动;树木穿上白色裙裾,水墨着色。环太湖的半幅柏油路面,被摊开的稻谷遮得严严实实。我们只好靠路最左侧向前跑。稻谷绵延数公里,被风吹起的杂质,在我的脚下腾起、翻滚。电线上,麻雀过节似的集结,叽叽喳喳打破宁静。那一年,我们每周来一次,每次十公里以上,从春天跑到了初冬。

之前,我每次只跑八公里,每公里要跑六分钟,好一点的话,也是六分不到一点。那时候说起马拉松,是个梦。只不过跑友们一起报名金鸡湖半程马拉松,我也附和着。面对人生第一次马拉松,心里却打着鼓。

清明节,与诗人拉练二十公里,这个距离接近半程马拉松了。这之前,我一次跑过的最长距离是十公里。为了给自己打气,我从网上找来波士顿马拉松普通参赛者的训练录像,那些身体基础还不及我的人,经过不到一年的练习,几乎全都跑完了四十二公里一百九十五米。那天距金鸡湖半马还有一星期,我们选择人车极少的环太湖路试跑,第一次在充满负离子的湖边呼吸、流汗。跑完看表,整两个小时,除了右脚膝关节右侧稍有疼痛,其他都好。最让我放心的是呼吸,平稳,不急促。

其实,贴水环绕金鸡湖跑一圈,不足二十一公里。组委会安排的半马行程,在湖边绕来绕去。金鸡湖就像一个羞涩少女,我们一会儿与她亲密接触,一会儿又离她而去。这是我和诗人的第一次马拉松,我们互相提醒,守住节奏,不被客观因素干扰。即使这样,十公里处,我看了一下表,五十二分钟,已经达到我们最好成绩。人在竞赛气氛中能激发出更多肾上腺素。从李公堤开始的后半程,多了上桥、下桥的考验,我们的步伐明显减慢。园区的建筑工兄弟们站在路边看热闹。我清晰地听到一段对话。“跑这么慢,我走路都比他们快。”“要跑二十多公里呢,你去跑跑试试。”后来,我咀嚼这句话,发现凡是听到我们跑完半马的,都会说出几个关键词:不容易,有毅力,一根筋。原来教授与建筑工人日常思维也相差无几。

二十一公里九十七点五米的终点处设在起跑的月光码头,最后一关是“攀登”金鸡湖大桥,风里传来自己沉重的呼吸,脚下的陡坡似乎凝固不动,幸亏有啦啦队,“快到顶了!”“还有一百米!”终于下坡了,突然,一直跑在我们前面的一个小伙子,倒下了,软软地像一团面粉。警察、救护人员马上搀住他,大声让他走路,不能停下。救护车呼啸而来。我们顺利奔向终点,两小时出头一点,与计划吻合。

半程马拉松目标实现了,当初“哪怕一生只跑一次”全程的信念却在悄然退缩。“全程绝不是简单的两个半程相加!”业余好手的话让半程已显疲惫的我们很受伤。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没有定在全马,而是再战初秋的太湖半马。小雨天、酷暑天、大风天,我们一直坚持环太湖跑,团队也扩大了一倍。

与金鸡湖半马不同,太湖半马是爱好者自己组织的比赛,交通不管制、裁判不严格、道路不封闭。跑前一周,我们试跑了一次,超过十公里的山路,确实挑战极限。参赛人数虽然只有金鸡湖半马的十几分之一,但看上去个个身手不凡。

熟悉的太湖,熟悉的灯塔与树木。最后的五公里全是山路,是一道“鬼门关”。所以前半程我一直压着速度,跑友们时不时地从我身边超出,有的还大喊一声:“加油!”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折返处我看了下成绩,五十四分钟,还算不错。回程跑,先是沿湖平地跑五六公里,我适应这里的空气、道路,甚至声音,但是我还积攒力量,不轻易放开。工作人员在边上猛地喊出:“还有五公里!”路又开始盘绕渔洋山上坡、下坡,此时我开始追赶,奋力摆臂,加快频率。一个又一个地超出他人。离终点二百米处,我还奋力超过一位。后半程成绩也是五十四分,让我有了惊喜,比金鸡湖半马成绩足足提高了一刻钟。

飘忽又遥远的目标,那一年两度达到。之后几年间,坚持年年参赛一到两次,都轻松完赛。越跑,越觉得即便锻炼成为生活方式,也不代表任何信念都可以通过努力获得。比如全程马拉松,随着年龄、环境的变化,我们只能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远。能够安慰一下自己的,又是村上春树的那句话了:“终点线只是一个记号而已,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关键是这一路你是如何跑的。”

我怀念这样的画面。蓝天传来飞机声,抬头仰望却不见影踪。路边桂花散发最后的香气,芦花枯萎了,银杏树枝头只吊了一片黄色的三角叶片,枇杷树却开出了淡黄色的花。湖水格外明净,渔人缓缓拉网,万物似乎马上要隐藏起来了。我们却还在奔跑,短袖、短裤。就当是跑在全程马拉松的路途上吧。

玄武湖的天总是暗得很快,即便我们抓紧时间不耽误一点,一下班就往玄武门赶,也得六点半。我看看身边的伙伴,现在已经有两批了。周末在苏州石湖跑,平时在玄武湖跑。

石湖虽然因范成大出名,但我从小只知道石湖与中秋相关。八月十八游石湖、石湖串月,还有上方山“借阴债”等。民间就是这样,文化的容易遗忘,世俗的难以忘却。

十年前,我跑到行春桥边,一辆接一辆渣土车把灰土溅满我全身。旁边的村民叹气,这里就要拆迁了。第一次,跑友说,太湖太远,去石湖试试。结果,我们又遇到了渣土车。路没有完全通,随意通行的工程车,把清晨的空气搞得污浊。我们在躲避、穿插中跑完十公里,感觉比半马还累。过不多久,体态庞大的公园基本建成,小圈三公里,大圈十二公里。定量计算,以跑小圈为主。舒心跑,以大圈为好。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们渐渐懂得,跑前和跑后的拉伸比跑步本身重要。一上来就奋勇向前的跑步初级阶段,或多或少给我留下一点身体上的不适。我们开始按照《跑步圣经》上的指导,舒缓身体,放松心情,面对碧水青山,缓缓起步,我们知道,这和漫步人生一样,不急不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到山水开阔,步伐就发自内心地欢快起来,像一个发动机,一旦点火,就会匀速不停运动。一棵棵梧桐树、香樟树、银杏树倒向我身后,一个个人生节点被我甩到脑后。我过几年就五十了,对于那些跑步无益于健康的论调,微笑不争辩。即便是真的,那又怎样呢?在最艰难的时期,多重困难缠绕我。清晨,我望着那些花草和树,黝黑平坦的柏油路,产生出来的信念,自己都为之感动:征服它们,困难何所惧。跑步脱离了速度追求、名誉追求,甚至健康追求,还剩下什么?那就是信念。

当跑步成为“宗教”,我开始有了轻微的“强迫症”。强迫自己的同时,按照《金刚经》指示:“若有人能受持读诵,广为人说,如来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不可思议功德。”《金刚经》,我坚持每日抄写;跑步,我坚持每日进行。艰难岁月里,保持平和心态,相信困难终将过去。平淡生活中,保持宽阔胸襟,包容身边的一切。

离开苏州到南京工作的那年,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繁重任务不由分说地压给并不年轻的我。我经常在惊诧的梦中醒来,惧怕从只有十个平方的宿舍里的那张床上起身。一些特殊的味道、音乐、人和事,成为难忘经验。南大操场,已经很晚了,我还在一个人一圈又一圈地跑。标准跑道有点像当时永远完不成的任务,一圈跑完,另一圈马上又接了上来。绝望中产生新希望,我这样想,才有了进入下一圈的信心。

夏日里的玄武湖,荷香四溢。度过了南京“磨合期”后,我和伙伴们继续在玄武湖跑。那是一个古老公园,我们无暇研究它的历史,而是用脚步顺时针丈量它的圆周长度。九公里出头的距离,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但是走路、跑步的人多,我们只能不时躲避人体障碍。在时空的某一点跑步,就像泰戈尔的名言:“天空没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苏州、南京,公园、马路和跑道。一年循环如此迅速,我还来不及收起冬装,夏天就已经过去。人生的四季就像马拉松,经历的时候既漫长又煎熬,过后就觉得白驹过隙般短暂。现在,我脱离了最初的梦想,比如跑一个全马。再比如,向村上致敬,一个月完成三百公里。我崇尚纯粹的跑。

六年前壮大到三万人的金鸡湖半马中,一个个年轻的身影超越了我。五年前,我攒起全身力量,奋力超越。而现在,我以自己的节奏轻松向前,看看美丽忧郁的湖景。在体力下降的时候,乐于降下速度,给心肺、肌肉缓冲。这在去年还是不可能的,非要把自己煎熬到每分每秒都长如黑夜。有时就是这样,到了最不堪的境地,确实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但在人内心,越绞越紧的锁链,是不能去想办法解脱的,应当是没有锁链,“心外无物”,才是生存的最高原理。其实,没有急迫的事情,只有紧迫的心。

曾经设想,给我一段时间,不做任何要求,我该如何度过?跑步走路之外读书写作,读书写作之外跑步走路。这该是完美生活了吧?可能也不然,即便没有机会和时间,也能坚持自己的原则,才是一种更高的境界。

现在遗憾的是,还没有在南京跑过马拉松,如果今年深秋参加高淳比赛,我想是可以好好写写“马拉松双城记”的。

责任编辑:张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