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开始跑步那年,有好多人都不识“霾”这个字,偶尔天气预报提起,会读成“lǐ”。没有环境良好的生态公园,标准跑道不对公众开放,我们就在环太湖公路上跑。每个周末,开车沿着高架驶向湖边,跑友三人,诗人、报社总编和旅游经理。难过的冬日清晨,我昏昏欲睡拉上他们上高架,一路上玩笑冲走睡意。迎着太湖初升太阳,我们短衣短裤,艰难向前奔跑。村里人出来赶集,看着我们在大青菜、苋菜和豇豆筐中穿越,默默竖起衣领。白霜有时会打到跑鞋上,到最后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露水。我们就这样跑着,每次十公里以上,临到马拉松比赛前,还要拉练一次,二十公里左右。不管太湖边还是玄武湖边,我们都卖力地、竭尽全力地跑着,想着各自的工作和爱好中的困难,都见鬼去吧。这是纯粹的运动,其中的奥妙,正应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
伍尔夫在《达洛维夫人》中说:“世界已经高举鞭子,它将抽向何方?”我回答:“如果我们在马拉松途中,那么,鞭子就抽打在我们身体和灵魂上。”
2012年4月22日我的日记:
太湖十三公里用时一小时十二分钟。今天真是跑步的最佳日子,到处花香、草香,微风熏人。飞机在顶上不远处回翔,湖中波澜翻动。这是天堂里的生存状态。
极度煎熬与无比畅快的结合体,从阴暗湿冷、孤独绝望刹那转到风和日丽、轻松自在,这是马拉松。昨日艰难痛苦留给今天的强烈比照,普通日子串起来,也是马拉松,每一个人都在途中。菲迪皮德斯的勇敢和悲剧,让人们敬畏马拉松,把完成几率很低的艰巨使命、艰苦任务完成,也是马拉松。
几年前一个初春傍晚,我静静地在北京西单的一个旅馆里看书,等一个朋友的到来。窗外天色逐渐发灰,街上车辆多起来。不少人竖起了衣领,顶风行走。我的心思却在夏威夷。村上春树在考爱岛上跑步训练的场景,紧紧抓住我的心。
这是一本薄薄的散文集:《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这是个极为明显地向雷蒙德·卡佛致敬的书名。在机场一翻开,我就停不住自己的目光。朋友来叙谈时,我已在重温重要章节,比如:村上春树沿菲迪皮德斯原路线从马拉松镇跑到雅典广场、参加一百公里超级马拉松、为波士顿马拉松备战等等。朋友说话,我只是应付着。脑子里转着村上的话,他说:“写作也是马拉松,必须具备才能、注意力和持久力,三项缺一不可,而其中持久力则是至关重要的。”朋友离开后,整个夜晚我都在想马拉松,想长跑的那些事。黑暗中,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似乎已经放置在起跑线上,发出缓慢而有力的泵动声。怎样开始自己的跑步锻炼,在锤炼自己持久力的同时,提高写作能力,提升生命质量?马拉松遥远又清晰地影响到了我。
当初写下的跑步日志:开始的十分钟,是跑步者的快乐时光,呼吸均匀、步履轻快,脑子里充满新鲜、活跃的氧气,思维新奇独特。第二个十分钟来到的时候,注意力特别集中,遐想抛到脑后,心跳声通过血液涌上头顶敲击耳膜,呼吸压迫横膈膜,双腿灌上了铅。这些不适与痛苦,来得好呢!这一切,都是属于运动的。第三个十分钟,没有幻想、没有念头,只是一秒又一秒坚持着。我似乎得到长跑的真谛:坚持再坚持!
从这篇六年前写下的日记来看,当时只跑五公里,用时需要三十分钟,而且跑得艰难。那天是2009年11月4日,日记最后还留下这样的话:
我,一个普通人,对挑战自己极限充满好奇,也许从明天开始,我会每天加大运动量,最终尝试我的跑步终极目标:半程或者全程马拉松。
从那天起,到2011年4月9日,五百多天,我完成了自己第一个半程马拉松。当我与诗人伙伴并肩撞线后,我们都有点不知道如何解释怎么就把二十一公里跑了下来。拿着仅有的退芯片的两百元押金,买了两杯咖啡,坐在露天,看着比我们跑得慢的呼啦呼啦跑过终点,诗人的豪迈又出来了:“一辈子总要跑一次全马。”其实,隔天晚上,我们还在紧张。来到诗人家里,仔细阅读参赛须知,轻松说笑,这只是一个游戏罢了。别号码布的时候,我的手竟然有点不自在,他笑了,但是他也搞不定号码布。紧张感一直持续到发令枪响。一融入队伍,脚步就轻快起来,我看到蓝天白云,闻到花香,听到鸟儿鸣叫。一切是这么美好,我原本可以极为舒坦地享受,现在却在煎熬受苦。咖啡渗入体内,体会汗水换来的平稳呼吸,挑战极限带来的舒畅感受,竟然是那么迷人。经历风浪的渔夫,现在岸边笑看海上风云突变。
日常生活变成由一个个锻炼片段组成:
盛夏的月光仿佛也烤人,我在粗重的呼吸声中,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有节奏地、快速地、有力地!那一瞬间,我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跑道外的一切都隔离了,只有一个我,奔跑在属于自己的1号道上!
冬天湖边风很大,发白的芦苇不时随风倒伏,候车的人将脖子缩进厚厚外套,我听到脚下沙沙的声音,那是鞋子与坚硬冻土在摩擦。远处,天与湖连在一起,变成深沉的钢蓝色。我的手冰冷,而心却火热。我渴望在春天,花草盛开的时候,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马拉松。
我体内早就潜伏了马拉松基因,现在只是将其激活了。苏州古城,曾经静谧安宁。也许是平江路吧,天色未明,我就踏上青石板。第一次,就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弄堂里回响,空旷清寂的街道因我而惊醒。我不得不低头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脚步越来越快,似乎破坏了清晨应有的安静。我很高兴看到桥边、巷口打太极拳的老人,负罪感减轻不少。于是,每天清晨,我仍准时地在石板街上,执著地喊着伙伴的名字,一起参加我的“负罪之跑”。跑着跑着,我就会去想不切实际的事情,特别是去想未知的未来,这大概是大脑缺氧的结果吧。
2011年深秋,太湖半程马拉松赛上,一位八十岁老人与我们一起跑完全程,当我们与他合影,向他致敬时,他谦虚地笑着,说今天跑得并不理想。我们有非常多的理由停止马拉松,停止跑步,岁数越大,阻力越大。虽然我不敢保证一直跑到八十岁,但是我知道,没有身心共同锤炼,是不能够“致良知”的。王守仁不经过龙场艰苦生活的磨砺,怎么又会在“阳明小洞天”里一夜悟道呢?
乔伊斯曾经说过:“一种突如其来的心领神会……唯有一个片断,却包含生活的全部意义。”对于我来讲,“阳明小洞天”就存在于长跑途中,乔伊斯的片段就是马拉松。跑过四季,跑过湖畔、山路、街区、公园,堆积起来,变成了必不可少的生活元素,进而,马拉松成为一种生命仪式。
生命前程未知,每一个人都在前行。不管愿不愿意,总是一步一步地前进。伟大的诗人说:“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将过去。”苦难也好,快乐也罢,都将过去。意识在马拉松途中时而放大,时而缩小;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是,生命这个主题,总也绕不过。田头种菜老妪、湖边垂钓老者、路旁候车妇女,他们在固定时间、以固定姿态出现在我的跑程中。一瞬间,我想到了“交错”。我现实的马拉松与他们生命的马拉松,本是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即使在某个时空突然交错,那也是刹那相接,稍后,又恢复原状。若干分钟后,我会停止运动,也必定回到自己生命的马拉松途中。
马拉松是漫长人生的萃取,人生才是真正的马拉松,一旦停下,生命也就终结。每一个人都是马拉松选手。一生中,理发师要运动发剪多少次?厨师要运动勺子多少次?司机要转动方向盘多少次?即便是家庭妇女,也要洗衣、做饭、扫地多少次?我跑着马拉松,更深地体会生活艰辛,克服极点、绕过弯道、上坡下坡,每一个障碍,我都以自己经历一一对应。在心里,用“滚过”来形容刚刚克服的困难与艰险。
伍尔夫用意识流表现出达洛维夫人对人生的看法:“无论如何,必须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周末;总得在早晨醒来;眺望天空,在公园里散步……这就够了。之后呢,死亡,多么不可思议啊!——一切都会了结,而世界上没有人会懂得,她多爱这一切呀,每时每刻,多么……”几乎每个人都能对生命、人生说上几句耐听的话,但是,“人们依然会忘却往事,生活依然会一天天打发日子”。跑马拉松以及平时的训练,一步一个脚印,都在为自己的人生刻上一道印记,使我更加敬畏生命,更加注重生活中的每一个欢乐与忧伤。
二
是的,今天风太大了。艰难程度超过了四月初半程马拉松赛最后几公里。我们顶着风跑,熟悉的呼吸声、脚步声都被抛到脑后,耳边除了风声还是风呼啸。我隔一段时间就回头望望伙伴们,后面声音传不上来,人似乎丢了。又一阵风袭来,我机械地轮流抬腿,粗糙的柏油马路慢慢向后退去。太湖大堤上人和车辆都很少。太湖的脸阴沉着,灰蒙蒙地把自己融进天空。堤旁的各色花和树在风中抖动,一条小船一半沉到水里,长出碧绿水草,点缀时光。水沿大堤内侧曲折缓行。每次将近五公里处,总会出现一个比较强烈的极点,动作更慢,坡道起步般艰苦,齿轮深度咬合。迎着亲切的窒息感,我仰起头,深深地吸入略带腥味的空气。一瞬间,齿轮之间润滑了,油门加上去,提挡加速。
我们在六七公里处折返,呼的一声,听力恢复了,风与我的速度近似,就感觉不到风。深沉的太湖,粗粝的柏油马路,穿黄马甲的环卫工人在除草。青草味道进入我的肺腑,阳光出来了,射透路旁香樟树叶。我喜欢杜鲁门·卡波蒂对阳光的描写。《夏日十字路口》里,“阳光的薄片从树间跌落,蝴蝶般轻快地跳动”,“太阳发射着带夏日尖头的箭,丁当作响地落在格蕾迪紫铜色的短发上”。想到这些句子,我居然下意识地躲避头上的阳光,虽然我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似乎还是怕阳光扎伤脑袋。
路边公里指示牌告诉我,返回大贡山对岸的茶馆,还有很长一段路。我控制节奏缓慢呼吸,马路变成一条黑色履带,匀速迎我而来。两年前,我还习惯于五公里跑。而改变似乎在无声无息当中进行,我自己并无知觉。六公里,八公里,十四公里,一直到二十公里。这样的改变,奈保尔在《浮生》里做了经典比喻:
就像喷洒除草剂一样,一开始,什么也看不出来,会让人以为什么事都不会改变,货物会继续进到店铺,汽油继续进到加油站。但是,也像除草剂一样,突然间,改变呈现了。有些店铺空了,不再开门;店家走了,到南非或葡萄牙。中央广场的某些房子没人住了。
对于我们来说,突然间,出现在金鸡湖半程马拉松赛庞杂的参赛队伍里,就是改变。诗人在送给我的一首诗里,还不那么自信地写道:“虽然我们相约参赛明年的半程马拉松/我经常想象我会被他涮下多少米/这样的距离使我们成为情投意合的好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实际情况是,二十一公里多一点的赛程中,我们始终交替领先地跑着,最后并肩冲过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