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苛求毛姆,而是希望让这些片段升格为思想和文本双重意义的“断片”,除了必然要恢复记真之外,就还要有一个旱地拔葱的滞空时段,对事实的追问与前瞻,甚至意义考古。而这些推想,仅仅是作为一个思考者的阅读遗憾而言。
凡是梦,就必须解析
2012年7月,我在新疆伊犁参加第二届西部文学奖颁奖,顺便采访了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所的翻译家高兴先生。高兴翻译了大量东欧作品,包括他主持的“蓝色东欧”书系当中,就有三部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小说。但是我最喜欢的,是重庆出版社2009年推出的薄薄一本的《梦幻宫殿》。
伊斯梅尔·卡达莱与中国关系复杂。1964年,翻译家戈宝权主编的阿尔巴尼亚当代诗集《山鹰之歌》中,就选了他的《祖国》《共产主义》两首短诗。1967年秋,卡达莱随莱索尔·培多率领的阿尔巴尼亚作家代表团访问中国,写下了对红色政权充满友好情谊的诗篇《天安门之歌》。难怪高兴撰文指出:
伊斯梅尔·卡达莱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分裂的形象。仿佛有好几个卡达莱:生活在地拉那的卡达莱,歌颂恩维尔·霍查的卡达莱,写出《亡军的将领》的卡达莱,发布政治避难声明的卡达莱,定居巴黎的卡达莱,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的卡达莱……围绕着他,指责和赞誉几乎同时响起。他的声名恰恰就在这一片争议中不断上升。以至于,提到阿尔巴尼亚,许多人往往会随口说出两个名字:恩维尔·霍查和伊斯梅尔·卡达莱。想想,这已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了。
尽管卡达莱说过:“我每写一本书,都感觉是在将匕首刺向专制。”我还是得承认,这话是指他的后期创作。
不是“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而是卡达莱本身活脱脱就是黑色幽默的标本。
特立独行之人,才能写特立独行的文字。而我进一步认为,最优秀的叙述文本,总是把一个个场景不可思议地孤悬在空中;由于故意拉开与尘世的实际距离,一切荒诞、惊异、恐惧、偏离的情节与变异,均获得了一种因为距离而获得的合法性。《梦幻宫殿》是一部“独一份”的小说,它比卡夫卡的《城堡》更荒诞,比奥威尔的《1984》更冷酷,比扎米亚京的《我们》更去人性——这才是绝对的“零度写作”。它延续了“反乌托邦”小说的异端血脉,意识形态对民众之梦的高度关注,本身就荒谬绝伦,其唯一获得制度核准的梦,是大一统之梦,山呼万岁之梦、御用之梦,本就是梦境分析师们甄别“梦中反骨”的唯一标准。
在小说中,“塔比尔·萨拉伊”的意思是“睡眠与梦境管理局”,是专门用来调查国民“梦幻阶级成分”的国家机器,其具体职责是收集、分类、筛选、分析和审查来自全国各地的以千万计的人们的梦境。主人公马克·阿莱姆在部门内部连连升级,从普通的筛选部调到关键的解析部,他在那个专门制造穷人梦魇的“塔比尔·萨拉伊”无尽的走廊里找不到出路,“一楼的走廊悠长,黑暗,几十扇门朝里开着,高高的,根本没有编号”。
他终于找到了进口。门看上去十分沉重。共有四座,一模一样,都装有铜把手。他推了推其中的一座,发觉要比自己想象的轻许多。真是奇怪!随后,他便踏上了一条寒冷的走廊。走廊的顶篷太高了,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身处坑底。两边都有一长排门。他试了试所有的门把手,直到打开其中的一扇门,来到另一条稍稍暖和一点的走廊。
“塔比尔·萨拉伊”一方面作为权力的迷宫,一方面作为甄别臣民梦境、发布权威合法之梦的圣地,散发着制式划一、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恐怖等等氛围,在这个氛围中,只见晃动的官人们团结紧张,却一律没有表情描绘,好像他们均长着一张梦境分析的“报告脸”……对这个遥远的“奥斯曼帝国”,我们好像并不陌生。普天之下,要从一个暧昧的潜意识里,精心组织出一番“凶器的合唱”,我想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塔比尔·萨拉伊”直入骨髓的寒气,来自作家对独裁的看法,他正是要展示它“最最盲目,最最致命,也最最专制”的格局与氛围。
翻译家高兴进一步指出:
在经历了家族的苦难后,马克·阿莱姆终于难以抑制内心的情感。于是,我们在全书的结尾读到了如此感人的文字:“虽然顾虑重重,但他没有从窗户旁掉过脸去。我要立马吩咐雕刻匠为我的墓碑雕刻一枝开花的杏树,他想。他用手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气,可所见到的事物并没有更加清晰: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闪烁。那一刻,他发现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说实话,在译完这段话后,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说:“小说应该是以奇幻的想象与特殊的构思来发挥的”。我想说的是:作家更该有火中取栗、针尖削铁的血气。不然,就与伊斯梅尔·卡达莱无关了。
凡是梦,个人之梦、桃色之梦、龙阳之梦、穷人之梦、发财之梦……都必须解析。
曹汝霖在日本的生活来源
2015年初春,止庵兄来成都,我与他联袂做了一场读书讲座。他讲他的新书《惜别》,我讲我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各自独立,但于历史、心迹却又有互嵌。签名售书完结已是夜十点钟,我邀他到玉林街头一个露天烧烤摊喝啤酒。他提及《曹汝霖一生之回忆》当中几个细节,说此书保留了不少有价值的珍闻。
这部《曹汝霖一生之回忆》,于曹晚年寄居美国时完成,原名《五四运动始末》,曾经连载于香港《天文台报》。他写这部回忆录的初衷,就是想澄清与五四运动的关系,着力洗刷“卖国贼”的罪名。他说,参与“二十一条”谈判过程,他与陆徵祥一再向日本人据理力争,对可能成为亡国条款的第五条,始终没有退让,“会议结果,虽不能自满,然已尽最大之努力矣”。当时他只是外务部次长,部长为陆徵祥。谈判结束后的议结条款,是由陆徵祥签字,而外界却误以为是曹。曾任日本首相的吉田茂在曹汝霖回忆录日译本序言中指出:“但他的亲日,绝非是盲目的,而是基于一种坚强的信念,认为中日两国,如果不能合作,便不能希望有真正的东亚和平。”
我所读到的版本三十七万余字,于2009年4月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该书第147节《日暮穷途友情之可贵》,写到一个细节:曹汝霖来到战后不久的日本,前后共计八年,一度经济拮据,生存困难,是日本首相吉田茂悄悄在安排他的生活,由明治矿业老板板桥喜介具体操办。
后知板桥君发起华北交友会,约同业曾与华北有关系及与我相识者为会员,共十人,每人五千日元,即以会费,送我作生活费,且避免资助之名。每次包成送礼的格式,由秘书面致。其用意之周,情谊之重,尤为可感。板桥君且告我,日本战后会社重役,都有监察监督,戋戋之数,实不能有所补助,唯表示寸心而已。但我已深为感谢。每年由首相或外务大臣设鸡尾酒,招待交友会会员,及我相识之日友,以示酬谢联欢之意。交友会干事三人(板桥、贝岛、白川),每年亦约集会员及我相识之日友,聚餐一次,可谓仁至义尽矣。
曹汝霖在总结日本五十年来的变化之速,特别感叹:
我离日时,已有东京湾填海之计划。工厂日增,人口愈多,地狭人稠,陆地不能容,填海以拓土,其艰难奋斗之精神,令人可佩。反顾祖国,在五十年中纷纷扰扰,成就几何。五强之一,昙花一现,言念及此,能不怃然。
这些穿插在叙述里的喟叹,凤毛麟角,但已属珍贵。看来所谓“放下”,曹汝霖其实远没有在他《自述诗》里表现的那么逍遥:
人生安分即逍遥,莫问明时叹不遭。
赫赫几时还寂寂,闲闲到底胜劳劳。
一心水静唯平好,万事如棋不着高。
王榭功名有遗恨,争做刘阮醉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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