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
悬崖上的绳技
读任乃强出版于1950年的历史长篇小说《张献忠》(原书名作《张献忠屠蜀记》),劈头一章写峨眉山万佛崖绝顶之上,一位长年在悬崖上练习走绳技的僧人。他渴望有朝一日,实现师父遗愿,以“飞腾之术”飞越万丈悬崖,去拜谒万佛崖绝壁石洞里的一位上师。
有些人渴望死于马背,拒绝上天让他死在温软床榻的安排;有些人不满足于天堂与地狱的二元论,追求从高处跌落(往往借故于失手、失足)。因为他对过去、未来不抱任何奢望,他比飘浮的青烟更熟悉死亡。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打开自己,飘飞如峨眉山的枯叶蝶。
其实,悬崖上的绳技不过是一种障眼法,是练习者在积蓄飞纵一瞬的勇气与觉悟,并断然放弃对生命底牌的考问——如同一个木桶,一旦桶底脱了,还悟个什么呢?是向死而死,向死亡坦然交出自己,而不是基于“向死而生”的辩论而为之,然后回到人民中间,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我死过一回了。
他走的绳越来越高,他的技艺越来越纯熟。绳子的一头被云牵着,另外一头划下的弧度已经无法再负载他的远行了。没有高处不胜寒,恰是他向下界和远界飞坠的努力,又多了一分弧度——那是一道努力远离公众视线的抛物线,把他送到静处。
姜太公钓鱼的几种变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渔、樵、耕、读的四种身份变相,其中,“渔”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标举。原因无他,人们是着眼于“渔”者渊渟岳峙的风度与待价而沽的耐性。反观樵、耕、读三者,均需要支付较大体力、脑力和阅读投资,出汗太多,焚膏继晷,甚至眼睛喷火五官挪位,很不容易被旁观者看出风骨、前景与慧根。
俄国思想家洛扎罗夫在《落叶》(第二筐)里描述说:“总想在什么地方钓到鱼:在一片浑水中钓一条死要面子的小鱼。无奈总是失败,不是渔线不好,就是渔钩太钝。好在不泄气。这不,又把渔线抛出去了。”
如果垂钓者再将钓线、渔钩也去掉的话,那就近乎完美地自通天地人心了。
需要注意,这里出现了几种变数——
一种是实实在在的钓鱼。渔竿、渔线、鱼饵、渔钩齐备,老老实实地与流水、游鱼共生、一起老去。比如,严子陵。我站在桐庐的新安江边,尽管人工施为过甚,但仍然能够设想那种气场。
一种是姜太公开启的渔色渔权钓术。利用钓鱼的身体政治来放大投射于水面的身影,他唯一无法抛弃的是渔竿,这个道具万不可失,一旦失去了,他就会被目测为绝望者投水自杀者在做预热准备。蹈袭者是奸雄袁世凯。他不是在流水里顿悟“逝者如斯夫”,而是任水自流,万般焦躁地竖起耳朵与汗毛,等待身后传来宫阙的好消息。
另外几种变数,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巨著《没有个性的人》里恰好讲到了:
那个有寻常现实感的人像一条鱼,它咬钓钩,没有看见那根线,而那个有那种也可以被人们称之为虚拟感的现实感的人,则从水里把一根线拉起来而浑然不知线上是否有钓饵。与一种对咬那钓饵的生命的极端冷漠态度相对应的,是他有着做出十分古怪的事情的危险。
这样看来,无线且无饵的钓钩,应该是危险之人青睐的东西。一种是钓鱼者被权力拉起来:水面之下的,钓住了岸上的。
另外一种情况是投奔正义的鱼,直接跳进了钓鱼者的笆篓,由此成为柄权者豢养的“虎鱼”。
据说,柳如是也曾于沉默中举竿垂钓。柳如是劝钱谦益投水殉节,但钱先生试了一下水后说:“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风摆柳絮,要单独投水,被钱死死抱住柳腰,归不了大明的道统。她是什么心情,我不好推测,反正陈寅恪先生已然入彀也。
孤独的旗手
关于“突围”的事情,西方文学步步生莲,步出危机复又回到危机中心避难,我就不再去饶舌了。汉语写作里的繁花与各种主义,有两种情况:一是同人性质,他们阶段性的经济社会处境、写作心境、理想确认,处于一个大体近似的状况,后人为区别于他们在文学史里的踪迹,贴出一个标签,这是后置性的主义;第二种是前置性的,高举主义的大纛,旗风猎猎,丝绦的飘拂放大了旗帜漫卷西风的威力,是希望彷徨无计者跟着旗手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到二十一世纪了,还有旗手孤独地扛起大旗在天际狂奔,渴望实现对地平线的延宕或修正。其实,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值得一说的,是类似谶语“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触媒,进而作为文化信条存在的理由。
比如,有人向东,有东行的理由;有人原地不动,就有保守主义的城府;有人向西流亡,固然有他厘定的主义……但是有一个旗手发出了单声道的声音,他大喊:“我决定向天空突围!”他开始聚众,讲述突围的可能性,以及抵达乌托邦的灿烂前景。这不好笑,每一个行者均有各自的乌托邦。那么,就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吧。“且慢!”旗手大声说,“我们要描述一下突围的义理、考据、辞章。”他掏出一把传单,奋力一撒,漫天都是他的声音。就是说,东、南、西、北之行都是没有出路的,唯有向天空突围,方接近沧桑之人间正道。
我(们)为什么要向天空突围呢?那里既没有天国和天堂,也没有领导,地狱就在天上!我们要穿过地狱,抵达文化之本源。
我没有嘲笑旗手的意思。问题是,你不能把选择当成目标,更不能把选定当作抵达,尤其不能把认同一个方向等同于权杖。你可以突围,抓住头发将身体提离地面是你的事情,自己做就行。旗手置身自己搭建的发射台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讲说、在宣告为什么要突围,以及他和天空的特殊关系。他一直宣告,喷薄而出的口水让沙地长出了小草。
这样,孤独的旗手伸手如桨,长出了气根和枝丫,俨然成了郊野T形台上的一棵庄严的树,的确不容小觑。这容易让旁观者联想到古神话里的天梯:东方有扶桑,西方有若木,以及宛在话语中央的建木。
读《中国屏风上》
英国作家毛姆是长篇好、短篇尤佳的作家。他在《月亮与六便士》开头说:“在我看来,艺术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艺术家赋有独特的性格,尽管他有一千个缺点,我也可以原谅。”正因如此,他突入“远东想象”空间,来到了中国,去拜见他心目中“现代中国儒家学说最为权威的学者”辜鸿铭,并把他写进了《在中国屏风上》,但这几乎是特例。
他的随笔葆有了英国随笔的全部美德:含蓄、克制、公允、优美。收入《中国屏风上》的这五十八篇叙事,是他1919至1920年冬季进入中国之后的观察随记。在我看来,这是一部典型的小说家口味的东方片段,它在屏风上所描摹出的朦胧氤氲,类似皮影,非常贴近欧洲人的“远东想象”。这些碎片化的意象,恰是一部小说程式认识论中的摆件与把件,固然很好。如果是以追索历史的眼光来看,文本缺乏的东西就实在太多了:具体时间、具体空间、人物名字等等,在毛姆笔下均处于缺失或者故意缺失状态。也许,他需要的仅仅是这种表达对一个文学空间的感官,而非带有历史意义的具体要素。
我想,哪怕只要多几分具体的场景与时空,这部书的意义就将得到进一步释放。可惜的是,毛姆就是这样,因而还是小说的素材与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