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散文(2016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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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记忆之眼

高鹏程

在鄞州参观博物馆,同行的一位女诗人站在正在熨烫西服的红帮裁缝雕塑前,装作要帮他熨衣服的样子。老裁缝慈眉善目,年轻的女诗人衣袂飘飘,笑靥如花。初夏的阳光正好从背面穿过来,均匀地涂抹在他们的眉梢、眼角以及等待熨烫的衣物上,那一瞬间的画面,让人忽然想起了一个词:熨帖。的确,在那样的场景里,这是一个再恰切不过的词了。带着这样的好心情,一帮人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展橱里各种各样的熨斗:铜制的、铁制的、银制的,可以灌热水的,放炭火的,带电的。不同年代的熨斗尽管造型各异,但无一例外地黝黑、沉实,仿佛被它熨平的,不光是峨冠博带,还有隐藏在时间缝隙里的各种褶皱。

这家名叫熨斗博物馆的场馆,位于鄞州潘火社区附近。据说是由一家叫蔡氏宗祠的女祠改造而成。蔡氏宗祠原本是一所罕见的男女合祠,如今也正好被分别改造成了两个相关的博物馆。

与熨斗博物馆相呼应的,是男祠改建的锡镴博物馆。陈列着当地收藏家陆继勇收集的各种锡镴制品。年代跨度从战国到民国,分文房、茶具、祭器、梳妆用品四大类。陆继勇说,老底子宁波人嫁女儿都会找手艺高超的打镴师傅打一套亮光闪闪的镴器。这种锡镴打制的器皿耐酸碱、不上锈,又有银质的光泽,所以很受欢迎。但在当时也并非家家都有,只有相对殷实的人家才置办得起。

我埋头看玻璃展橱内的鑞器,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氧化层,已不复当年的光亮。而且除了个别用来当作工艺品的器物,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已算不上精美。这其实是可以想见的,借助科技手段,现在的人们早就可以打造出更加精致的器物。有很多老式手艺的失传几乎无可避免。

记得之前参观一家金银彩绣的博物馆时,主人指着墙壁上的一幅大尺幅的作品说,这是他们的镇馆之宝,曾经拿过某个国家级的大奖。据说是由十余位技艺娴熟的绣娘历时三年才得以完成。出于礼貌,我附和着点点头。但说实话,我对这种制作精美但费时耗力的绣品并不以为然。在现在数控机床可以替代的前提下,还有没有必要去依靠人力手工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它呢?

相对那些展出的绣品,我更喜欢看正在刺绣的绣娘。因为只能一针一针地累积,她们在每一件绣品上消耗的时间几乎都可以算得上是旷日持久。但奇怪的是,在她们脸上几乎看不到厌倦,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详与专注。在窗帘压低的光斑里,她们灵巧的手上下翻飞,竟然有了芭蕾舞蹈般的轻盈,带动的仿佛不是丝线,而是光线,或跳跃,或凝滞,落在丝绸底面上,似乎不是在刺绣,而是在弹奏,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质感。看着看着,我忽然明白,刺绣,其实是一件可以让时光慢下来的艺术。

其实不光是刺绣,包括此后所见的锡镴器皿等等手工艺品的制作完成,都需要众多繁琐的工序。这些锡镴制品在当时可以用精美来形容。但和现代科技辅助下的制造工艺相比,它的线条明显地显得朴拙,纹饰也显得简单和粗糙。但是,这是否意味着,现代工艺就可以完全取代这些古老的手工制作了呢?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彩绣博物馆里的师傅告诉我,即便再先进的电脑数控机床,绣出的东西也是僵硬的,也无法做出如手工刺绣一样纤毫毕露的效果和柔软的质地。而类似于锡镴制品这样的器物,更是带着手工艺特有的朴拙之美。这是任何机器也无法仿制出来的。民间艺术,更注重依靠宽厚的手掌和灵活的手指来表情达意。唯其如此,才能让人们看到沉淀在作品中的岁月的光芒和情感的温度。机器制造的,可以更精美、更精细、更精致,却无法体现出时间的味道和质感。摒弃机器,守住手工制作的底线,才能让古老的手艺持续散发出生命的气息和穿透时空的温度。

从一个又一个博物馆走出,我的脑子里一直回旋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现代化城市却热衷于博物馆建设?有一个现成的回答,那就是:向时间致敬。但是,仅限于此吗?且让我们不必急着限定,再去通过散落于各处的博物馆寻访答案吧。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无法相信,在这样一个区级建制的弹丸之地,竟然镶嵌着如此众多的博物场馆。

在鄞州西部高桥镇,我参观过另外几家博物馆,其中有一家,名字叫作耕泽博物馆。那是一个石头的世界。有石刻的鼓,坚实,厚重,但都不再被敲响。有石头的猪槽,长满了碧绿的铜钱草。有石刻的字,仁、义、信、忠、孝、礼之类,碑文漫漶,但仍隐约可辨。我知道,它们同样已经被镌刻在另一些地方。有石头的拴马桩,根基深埋于土。据说跑得最快的马,需要埋得最深的石桩才能拴牢。有石刻的碾子和磨盘:无论物质还是精神,粮食要成为粮食,都需要经过反复的碾压和磨砺。有石头的墓碑:一生的苦痛不过是石缝里,几个不曾刻出的字。

除了这些,馆里最多的藏品就是各式各样的石狮子,汇集人间百态,嬉笑怒骂,都是人的表情。主人说,其中既有北方收来的,也有南方工匠的作品。如何分辨它们?据说最能代表江南石雕技艺的狮子,都长着一张哭脸。我感叹于这匠心的隐喻:即便再吉祥的寓意里,动人心魄的艺术往往都源自于生活的一场又一场悲剧。而这,也许就是哭脸的狮子比笑脸的多的原因吧?

离开耕泽博物馆后,我们去了一家叫作居家博物馆的场馆。和耕泽园里不同,这里到处是木制的建筑、栏杆和回廊。质朴、简单,散发着久远年代居家的味道。幽暗的大厅内,摆放着木质的书桌。它也许安放过一个古代书生的生平。木质的窗格下,还留着有窗内的孤独燃烧过的红烛。也许,还有窗外很远地方传来的尺素?靠右侧的卧室内,有一张木质的床,它上面肯定有过生活真实的喘息、摇晃和梦呓。现在,都凝固成了一圈一圈木制的波浪。事实上,那些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其实也是主人从别处拆迁而来。其中的家具,也从昔日的实用变成了蒙灰的陈设。

在居家博物馆,我们消耗着半个冬日午后的时光,一直逗留到黄昏,在矮下来的屋檐下吃农家饭。我们吃白菜、豆腐,吃很像猪头肉的猪头肉——对不起,这话有点绕,但是现在,身居城市中的人,有几个能有福吃到那种记忆中的猪头肉的味道呢?

回来后,留在味蕾上的那些食物本真的味道逐渐散去。嘴角重新嚼着如同蜡质的超市蔬菜,不禁又让人怀念那一日的饕餮美味。借助手机翻检记忆,又看见了当时拍下来的木质门板上漂亮的木雕。精湛的刀法下,日常生活中柴米油盐、生老病死,被雕琢,被镌刻,被再现。这些雕板,在当时真实的生活里,其实只是供人们欣赏的工艺。但在它附着的门板腐烂,房屋拆迁,宅基销毁后,侥幸被保存下来的它们,又成为那个年代生活真实经历过的见证。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吊诡的事。

也许,除了向时间致敬之外,博物馆还有另一项功能,就是帮我们去芜存菁。当大多数事物在时间的淘洗里无可避免地湮没,腐烂,那些有幸被时光拣选留存下来的事物,得以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代替消逝的大多数替我们留住记忆。但是,有时候我们不能不怀疑时光拣选的标准是否合理。有很多其实不应该被丢弃的,反而早早地就被丢弃了。

也许恰恰看到了时间拣选的偶然性和随意性,后来的博物馆中人力参与的因素越来越多。如果说耕泽博物馆里的那些残缺不全的石头全是时间拣选的结果,那么包括居家博物馆、熨斗博物馆和锡镴博物馆里的那些展品,就明显带有人工拣选的痕迹。设若不是尽人力收集保护,那些木质的、金属的东西,无论良莠,恐怕早已朽腐、散失殆尽。

但事情又会出现另一个方面的问题:人力参与,难免有失客观。因为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按照自我的喜好加以取舍。就拿我们自身来说,当时某件让你铭心刻骨的东西,你以为你会铭记一生,仇恨一生,但事实上,也许在将来某个时刻,也许就是不久以后,你就会释然、放下甚至遗忘。而有些被你忽略的,或许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却在你脑海中不断闪现,甚至会越来越清晰。

那么,到底是什么在左右着我们的记忆?是什么在保证那些替我们留住记忆的展品肯定具有某种恒定和普遍意义上的价值?或者可以这样问:那些能够被人力和时间共同拣选出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特质?它是偶然的,还是有着共同的必然的规律?

记得在鄞州,我还参观过一家名叫王升大的粮油博物馆。据说,这家百年米铺几经浮沉,但总能够起死回生。其中的秘诀,就在于几代人从米粮买卖的舍与得中累积的口碑。“给多一点,再多一点,不让顾客吃亏。”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一个小地方米店的小老板同样告诉我们,一粒米中,也藏着生存的辩证法。一粒米,可以和汗珠,可以和世道良心互为砝码,维持着这个失衡的世界不多的平衡。

无独有偶,这个中国小镇上的米店和一个世界性大公司的营销策略不谋而合。可口可乐的创始人伍德·拉夫有句名言:只要有可口可乐这个牌子在,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无论战争还是灾难之后,他都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迅速恢复。强大的宣传成就了可口可乐巨大的品牌影响力和无形资产价值。这是任何方式也褫夺不了的。

写到这里,现在可以说说这些博物馆之于我不同的感受了:如果说刺绣博物馆里让我看到的是一种足以使时光忽然缓慢下来的耐心,家居博物馆里那些精美的木刻,带给我们的是对木居年代里最为美好的那一部分的留恋,那么,锡镴博物馆里的那些锡镴制品,那些略显笨拙的线条,质朴的造型以及厚厚的包浆,则让我感受到了手工技艺传承下来的呼吸、温度和灵魂。耕泽博物馆里,众多长着哭脸的狮子,是以时光中凝固的泪水,以沉默,在向我们诉说着流逝的生活里某些本质的东西。而百年王升大向我们展示的,是时间和人心中某种恒定的价值。

我想这些综合起来,就是博物馆真正的精神所在。它为时间提供展台,也为我们的记忆提供实证。更重要的,它替我们保留了那些真正经得起时光和人心检验的核心价值。

木心曾经写过一首名叫《从前慢》的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无疑,这是一首简单的诗。语言简洁,主题清晰明了。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依旧在网络间风行,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原因何在?

真正的原因只能是出于某种需要。

毋庸讳言,我们身处这个时代,变化实在太快,快到很多事物来不及沉淀就已经一闪而逝,快得让我们无所适从。那么,何妨让我们稍稍放慢脚步,稍稍左顾右盼一下现在的生活或者适当顾后,回望一下时间的背影,也许,从那里我们也可以获得一份精神上的依托和心灵上的依靠吧。

差不多八十年前,张爱玲也在她的小说里写着:时代的车轰轰地向前开。我们坐在车上……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八十年前的张爱玲从一闪而逝的车窗玻璃上看到的孤独,今天依旧在延续,加速蔓延。在鲁院读书时,有幸聆听了一场名为百年科技发展与人类未来的讲座。讲课的老师说,人类近百年创造的科技成果,比以往数千年的总和还要多,而且这种趋势还在加剧。也就是说,近十年来我们创造出的事物,又大于过去百年的总和。这些变化,已经在深刻地影响和改变着我们延续了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生活习惯。不是么?仅仅一个手机,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人际交往习惯,而那些现代尖端科技,譬如基因技术,即将或者已经带给我们生活、精神和伦理层面多少颠覆性的改变?

从最后一家博物馆出来,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叫作高桥的宋代石桥上面。它恰恰和新建成的城市铁轨构成了一个并不相交的十字道口。头顶是急速而过的城市快车。身下是随桥下流水缓慢消逝的古老的时光。两个不同时空的事物在此汇合,却并不相交。茫然于桥上的人,仿佛又站在了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上,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诸如此类的问题再一次盘踞了人们的脑海。

“博物馆被挤在城市的角落,我们庞大的城市和事业,最终只占它展馆里微小的一角。”这是很多年前参观过一家博物馆后我写下的句子。现在看来,它可能也并不过时。正如那些既往的由时间拣选展品所带来的经验,为后来人为的拣选提供了可供借鉴的标准,当我们面对今天庞大的城市和纷繁的当下生活而无所适从时,参照博物馆里的那些展品,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在纷乱的世相里择取自己的需要和行走的方向。

既然这是一个任何时代都必须面对的问题,既然前面并不一定有一个可以预见幸福的未来,那么何妨让我们也在自己的体内安放一座微型的博物馆,让记忆在向前的道路上始终伴随着我们。当今天乃至将来的事物都远去之后,我们依然可以相见那个站在博物馆前笑语盈盈的女孩,那同样是博物馆的一双时光之眼、记忆之眼。

从这个意义上说,鄞州和鄞州人是有福的。

责任编辑:鲍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