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她依然不肯原谅他——尽管她要找回他,找回她曾失去的一切。但是,她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年的屈辱和苦痛,她都一一接受了,她舔舐过的伤口最终还是愈合了,但是却留下了很丑的疤痕。
绝大多数的时间,我都是宅在家里的,因为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除了几场不知道是谁组织的高中同学聚会。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了我的电话号码,大清早就给我打电话,一个劲儿地追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在哪里上班,现在一个月拿多少钱……等等如此世俗又现实的问题。末了,还一个劲地嘱咐我,一定要去参加同学聚会。为了彰显这次聚会的盛大性,他们还一一罗列了参与聚会的名单,那些名字,我已经六七年没有听说过了,想来也是一件惆怅的事情。
然后,李淑媛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说:“程晨,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电话你接到了吗?”她向来如此直白。
“这个问题真多余。”
“我也接到了。我就在龙城读了一年的高中,跟他们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我以为他们不会打给我呢。”
“邀请你参加同学聚会不一定得多么深厚的感情啊。”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意外。那你去赴约吗?”
“怎么可能?”我尖叫着,“我怎么可能去见一群六七年都不怎么联系的高中同学,并且还要接受他们刨根究底的询问和对比?我可没有那么傻。”
“我也不会去的,我都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如果见面的时候,误把张三喊成了李四,那得多尴尬。”她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们两个可以单独一聚。”
“聊聊这几天被催婚、被嫌弃的昏暗时光?”
“也不全是。至少,我们还可以喝一杯。”
“好主意。”我几乎都快要尖叫出来了。
我妈从厨房里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整天跟疯子一样。”她唠叨,“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
“我们真是,臭味相投。”
“不,这叫把酒言欢。”我纠正她。
挂上电话,我就朝外面走,我妈很及时地叫住了我,“程晨,你干吗去?”
“去约会啊。”我说。
“真的吗?和谁啊?”她又惊又喜。
我真不想让她失望,可我更不想撒谎,于是我说,“李淑媛。”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没了,她深仇大恨似地白了我一眼,“神经病。”
我也觉得我成神经病了,我开始有些想回云城了。尽管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深爱的父母和流淌的青春,我应该深爱这里,但实际上我却找不到那种安宁,我是指,除了身体以外的片刻安宁,我开始有些理解张凯为什么那么想要离开这里了。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李淑媛。
我们约在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咖啡厅,她比我提前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翻时尚杂志。
“不是说要喝酒的吗?来这里装什么小资情怀啊?”我说着,坐在了她对面。
她这才从杂志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深深地一笑,“总比乱七八糟的酒吧要好太多了吧?再说了,大过年的,营业的餐厅里都是人,这里人少,而且还有酒。”她指了指展示架。
“你可真会享受。”我由衷地感叹。
“彼此彼此。”她说。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我问她,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原本打算去看看李阿姨的,但是我不敢去。有一次,我甚至走到了李阿姨的小区楼下,我在小区门口的那条路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害怕面对她,这总让我想起很多事情来。
“老样子,除了越来越唠叨了。”她低着头说,“不过,程晨,你跟我爸爸说话的口气一样,他今天打来了电话——他还知道给我们母女两个打电话,他问我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妈妈身体还好吗?”她讥笑着抬起了头,“他还有脸问这样的问题。”
“他也是关心你们。”
“你用不着替他说话,他如果真的关心我们,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说,我们今天这个样子,跟家破人亡有什么两样?”
我不知所措地垂下了头。
“幸好,他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好像多年的深仇大恨终于得报了,“我听说,那个女人也生了个儿子,她动辄就跟他吵架,屋子里是一团糟,谁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反正他照单全收了,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活该。”
她脸上的那种憎恶,清晰地告诉了我,这些年她依然不肯原谅他——尽管她曾经跟我说过她要找回他,找回她曾失去的一切。但是,她也就是说说而已,她做不到的。她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年的屈辱和苦痛,她都一一接受了,她舔舐过的伤口最终还是愈合了,但是却留下了很丑的疤痕。
“程晨,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
我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能原谅我哥哥,我能原谅对我施暴的王东明,我真觉得我足够的宽宏大量,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原谅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害得我们全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真的是罪魁祸首。我妈妈孤老在龙城,我哥哥不知所踪,我在国外的那两年清贫度日,受人侮辱,每当我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都会憎恶他,痛恨他。我怎么能有这么一个父亲?怎么可以呢?”她眼角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但是我也知道,不管我怎么憎恶他,他都是我的父亲,这辈子都是,我知道,可我就是做不到。”
服务员端来了调好的酒,她端起了杯子。
“你慢着点喝。”我说。
但是已经晚了,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脸上是惨白的沧桑,精致的妆容也无法遮掩那份落魄。
“他还问我什么时候回云城,让我回去的时候跟他联系一下,他说他想见见我,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我了,他说他想我和我哥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苍老,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从未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真是不容易。”她惨淡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她好像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她坐直了身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但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了。”她牵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不如,就祝我们早日嫁出去吧。”
“我可一点都不恨嫁。”我说,还是跟她碰了一下杯子。
“我敢说,你妈妈比你还要着急,好像我们会赖在家里啃老一样。我妈妈现在也这样,她还怕我惦记着她那点积蓄,而且不止一次地跟我强调,‘那可是留给你哥哥买房子娶媳妇用的,你别想着了。’天啊,她怎么还这样?说不定我哥哥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呢,谁知道呢?”然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太得体,她看着我试探地说,“我没别的意思,程晨,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样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我将酒杯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真的吗?”她眼睛里透着亮,“如果他真的结婚生子了,你会祝福他吗?我才不信你会祝福他呢。”
“真的会。”我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小肚鸡肠。”
“好好好,我小肚鸡肠。”她摆着手,“等那天真的来了,你再跟我说这样的话也不迟。”
“如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他不会的。”她十分确定地看着我,“他肯定会回来的。”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除非他死了。”她盯着玻璃杯,说得那么随意。
然后,张凯的电话毫无防备地打了进来。
“程晨,江湖救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怎么了?”我吓住了。
“你现在在哪里?我开车去接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一定得帮我。”他说,“如果连你都不帮我,就没人帮我了。”
“先说说什么事。”
“我爸妈一定得见你。你可不可以假装一下,我是说,假装一下是我的女朋友,我实在不想再去相亲了。”
“那你完全可以拒绝啊。”
“我知道,但是,大过年的,我也不想跟他们吵架或者争执什么的。”
“那为什么非得是我啊?你就没有别的什么熟人了吗?”
李淑媛有些诡异地看着我了,这让我觉得十分不自在。
“可是,他们只想见你。拜托你了,程晨,江湖救急,帮帮我好吗?我可不想下半生都被囚禁在龙城。你现在在哪里?我开车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