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还要引一段他的话,说明他对青年人的态度的概括。1936年1月7日周作人有信给他,安慰他在“一二·九”学潮中所受的打击,他第二天回信说:
你说:“我们平常以为青年是在我们这一边。”我要抗议:我从来不作此想。我在这十年中,明白承认青年人多数不站在我这一边,因为我不肯学时髦,不能说假话,又不能供给他们“低级趣味”,当然不能抓住他们。但我始终不肯放弃他们,我仍然要对他们说我的话,听不听由他们,我终不忍不说。(附在《日记》1936年1月8日条后)
(摘自《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余英时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标题为编者所加,摘引时有删节)
南口杂咏
王学泰
“文化大革命”前夕,我被发配到南口劳动改造,处在极艰难环境之中。其难还不在于有“反动学生”管理组的管制,有艰苦的劳动,而在于“反动学生”之间的互相监督(这才是真正的监督,因为有些“反动学生”觉得自己只有揭发了别人,才能得到“宽大”,因此常常以监督别人为事,而且是全身心地投入。全不像现在腐败干部之间的互相“监督”,那简直是小偷的右手欲偷,而左手去制止他去偷一样)。“反动学生”之间特别关注的就是你看什么书,写什么东西?哪个要写不轨的文字,很快就会被反映上去。有个同学被人告发,在《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上,写下了毛另外的一些语录,与《选读》中的文字表面上看有冲突,被人揭发了出来。这位被揭发的同学,甚至动了杀人和自杀的念头。足见当时“反动学生”之间关系之紧张。
说来也怪,那时却是我最有诗思的时期,每当躺在硬板床上,一些零碎的诗句便会闯入大脑。为了使他人看到也认不得,便用极潦草的字写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笔记之间,到头来,有些诗连我自己也认不得了,以致那期间存下来的诗很少。
不必临川叹若斯,人生万感速耶迟?
如何旧雨飘零日,犹忆秋风分袂时。
野鹤闲云原是梦,种桃斫地半成诗。
至今懒草送穷赋,五鬼公行似故知。
【1964年8月被划为“反动学生”,这个月同学们都毕业分配了。内定的“反动学生”虽然没有给处分,但大多也下放到农场劳动,称劳动实习。下放劳动的大约分两类:一是有问题的,下放劳动当然是要他们改造思想;一是思想进步、将要提拔的,下放劳动属于锻炼性质的。而我想“劳动实习”而不可得。1964年9月开学以后,在学校水暖组劳动。主要是打通下水,修整锅炉,为冬天供暖做准备。这段劳动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给一个热水茶炉除水碱。茶炉或刚刚熄灭,把炉子的一个椭圆开口打了开来,立面热气尚未消尽,我就钻了进去。我个子大,开口小,里面氧气少,水蒸气多,进去容易出来难,差点没憋死。1965年元月3号,北京市高教局组织到南口农场二分场高校大队劳动改造。有同学送行。到南口后,做此诗。南口位置在北京西北,原是一片河滩沙地,1958年大跃进时,把河滩地开辟成为果园。主要做法是挖树坑时,把石子筛掉,留下土,用以栽树。我们所在的二分场主要栽苹果、桃子、葡萄、少量核桃和大庄稼。还有一个奶牛场、一个猪场、一个粉房。】
虎头燕颔向如玉,风致绰然徐绍怀。
咫尺传书求“后退”,艰难万里寻夫来。
【向如玉、徐绍怀都是与我一组的“反动学生”。所谓“一组”指住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劳动。向如玉毕业于邮电学院,徐绍怀毕业中国科技大学无线电系。如玉是江苏宜兴人,名字与写字皆极秀气,但外观虎背熊腰,不类江南秀士。他非常能干农活,而且喜欢干,他最看不上眼的是不能干农活和不喜欢干农活的。组内有位家庭生活较为优越、学外语而又比较洋气的同学,劳动稍差一些,如玉看他干活不在行的样子就有气,在小组会上声色俱厉地大加批判。他是学通讯的,为南口农场二分场广播站(这是“文革”中必不可少的)修理和谐调广播器材。一位女职工在广播站播音,似乎对他有好感。如玉给她写了一封信:自己现在的任务是思想改造,不能考虑生活问题。“请悬崖勒马,请后退”,这是他给那位女职工最后的一句话。这封信竟惹怒了她,她领了一帮职工和据说是她男朋友的青年到“反动学生”宿舍斗争向(实际上那时所说的“斗争”就是“打”)。向操宜兴口音的普通话与他们争辩,根本没有人听,也听不懂,一时棍棒交加,向立时委顿,有性命之虞。管理组怕出事,才制止了事态的发展。绍怀为四川自贡人。科技大1965届毕业生,毕业时被划为“反动学生”,由于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犯的什么罪,被称为“反改造”,受罪尤多。徐瘦长个,穿一身洗得已经成为灰白色的“蓝中山服”,上面补了几块深色的补丁,远远看去,仿佛身上有几个窟窿。他走路有些不稳,常一摇一摆,不能成一条直线。说他“风致绰然”,一点也不过分。徐爱笑,批判时也好像在笑,有时批判他的“反动学生”要表示愤怒,他还那样,仿佛他长得就是一副笑脸。“反动学生”改造的第一关就是要交代自己的罪行,问绍怀:“你犯的什么罪?”他说:“我说就几匹马儿在那儿跑一跑。”谁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几匹马儿在那儿跑一跑”就是犯罪?他说本来也就不是罪,1964年他要结婚,系里领导不同意,他坚决要结,于是在毕业时就整他。后来只要一提到“罪行”就会扯到领导不让他结婚这个话题。所谓“几匹马儿在那儿跑一跑”,原来是当时反修斗争中,苏联在1965年召开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参加的莫斯科“三月会议”。中共抵制,中国留苏学生拉了一些亚非拉留学生,在红场游行,与维持秩序的苏联骑警发生冲突。国内报纸说苏修镇压革命青年,科技大组织学生去看这段纪录电影画面。徐回到宿舍说:“不就几匹马儿在那儿跑一跑吗?”于是科技大领导就说他反对党的反修斗争,把他定为反动学生。就因为这“几匹马儿”,我们这个小组为他开了无数次“帮助会”,“帮”他认识自己的“罪行”。徐为人很拧,很少认错。有位也是科技大的同学替他挖犯罪根源时问他:“你爸爸解放前是干什么的?”绍怀回答:“挑水的。”(自贡许多地方吃江水,要从江里往地势较高的住地挑水。挑水夫如现在的“棒棒军”,是四川最苦的一个行业)再问:“给谁挑水?”徐回答:“给国民党区分部。”“你爸爸是为国民党服务!要不你这样反动、顽固,不肯认罪,这是有阶级根源的!”许多人心里不能认同这种理论,但也不好说什么。一次,快过年了,又开他的批判会,在重庆万盛教小学的妻子来看绍怀,最初管理组不让见,后来让见了,大约只呆了一天,便含悲而去。妻子走后,管理组还让他写检查,交代问题,在小组里批判他,不让他睡觉。晚上,他在纸上乱画,第二天同学开他的会时,检查他在纸上写了什么,从纸上许多字的拼凑中竟发现“孟姜女哭长城”六个字。于是,批斗会又升级了。】
白字先生马牛风,赤工莫忘还赤农。
醉心惟有楼钱贵,一曲“名花”万虑空。
工休去买黄交歪,“整日价”中见异才。
南口昌平游兴尽,油条撑腹方归来。
【两首咏小尤。小尤短小精悍,精力过人,有正义感,临危不乱。毕业于北京师范专科学校物理科,自称是该校业余读书队员之一,即平常不念书,待玩乐时间有余,才看看书。小尤思路清晰,物理基本概念掌握极熟。冬春两季,南口多风,直至春天,风仍然很冷。有一天我问他,我们上高中学物理时讲,空气越震动,温度越高,为什么这里风越大,天反而越冷呢?小尤回答说,一个是微观的,一个是宏观的。这个简单明确的解释,让我历三十五年而不忘。小尤上师专时最爱听西洋歌剧,崇拜美声歌唱家楼钱贵,崇拜之热情不亚于当今之追星族。小尤也能唱,只因当时对外国文艺作品基本否定,在南口劳改时不敢唱。我辈怂恿他唱,小尤有时情不自禁,悄悄唱《叶甫盖尼·奥涅金》歌剧中达吉亚娜生日宴会上法国行吟诗人的献词《玫瑰花》一段。此为楼钱贵所唱,极优美。小尤得其神似,每唱至此,如醉如痴,宠辱皆忘,“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往往非有人怒喝,则不能停止。小尤写字如火柴棍儿叠搭,纵横交错,但无曲笔,得甲骨文遗意。小尤所写文章,包括交代、检查、自我辱骂,皆白字连篇,读之几不成句。如学习毛主席“五七指示”,毛提倡把一切单位都办成具有“工农兵学商”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小尤写“保证书”,保证自己不但“赤工”也要做到“赤农”。大家读不懂如此深奥文字,请教小尤。他有些不屑地笑大家,连这个也不知道!就是又要当工人,又要当农民嘛,不是有句成语吗?“赤工赤农”!有人突然领悟:那是“亦工亦农”啊!全室无不捧腹。某工休日,他写请假条说要到南口买“黄交歪”。管理组也费疑猜,把他叫去,问所购为何物?我们怎么没有听说过?小尤答,干活不注意,鞋子破了,去买一双“黄胶鞋”。又问:“黄胶鞋怎么是黄交歪?”小尤答:不正,不就是“鞋”吗?小尤经常唱的歌是张寒晖所做的《松花江上》:“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时候,我离开了我的家乡,整日价在关内流浪,流浪!”小尤唱得如泣如诉。有一天承他不耻下问:那时是不是关内对从松花江上来的人们好一些呢,不管干多少活都拿整日工价呢?在日本占领的关外就不成了,要不怎么唱“整日价”呢?逗得我喘不过气来。小尤个子小,食量大,西红柿、桃子、葡萄,每食以塑料水桶(可装二十公升水)、脸盆为计量单位。西红柿、桃子,食必半塑料桶;葡萄食必一脸盆。休假到到南口、昌平两地借口买东西,也是以吃为主,每次必过饱,然后,施施然而归。小尤食虽求饱,但是不讲质量。水果必买处理的,五分钱一脸盆,果腹也是烧饼、油条而已。】
更名改姓竞时尚,“宝昌号”有旧家风。
油盐店与绒线铺,怎及“卫东”趋大同。
粉墨登台最擅长,拉开功架也仓皇。
有人八亿能无斗?冤气消磨日月光。
【两首咏宝昌。宝昌本应是64届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生,但毛主席1963年“两个对文艺界阶级斗争状况的批示”后不久,即被揪出。1965年春发往南口农场二分场改造,后与我在一组,我住上铺,他在下铺,近四年。1966年“文革”初起,“立四新,破四旧”,许多革命群众认为自己的姓名也属于“四旧”,纷纷改作革命的名字。当时“卫青”、“卫东”、“向东”、“卫彪”之类的名字俯拾皆是,大畅其道。宝昌与我谈起:“宝昌,宝昌,跟小铺的名字一样,让人想起‘宝昌号’。得改一改吧?”我说:“你倒挺时髦啊?”后来他又对我说:“‘宝昌号’就‘宝昌号’吧!我也别装孙子了!”其名遂未改。宝昌学导演,擅长表演,每有批斗会必积极发言,发言必表现出极愤怒的样子,双目圆瞪,语速疾徐亦有讲究。成林与我窃笑之,认为他缺少底气。当时倡导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后来更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之说。在那个环境中不是斗人,就是被斗。根据马斯洛提出的人的自存功能之说,与其被斗,不如斗人;但也有宁肯被吃,也不吃人,那是凤毛麟角的。孔子仅许之为“狷者”,生活在现今,举世无圣者,则普降一等,能洁身自好者即是臻于圣人之境。】
燕赵风狂撼九陔,万家墨面没蒿莱。
梅郎一曲《南梆子》,万里传来是“敌台”。
坚持马列吃窝头,一句戏言成罪囚。
难忘夹边沟里事,怨天之外更何尤?
举世癫狂自愚日,读书须向梦中求。
如今韬奋须掏粪,举世无非风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