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咏樊渝杰。渝杰在高中即与我同学,我在高三五班,他在高三二班。在高中时渝杰骑一辆赛车,独来独往,十分引人注目。因一度都在文科班,见面也打招呼,但来往不多。渝杰后来考上北京外国语学院德语系,1965年9月被划为“反动学生”。9月底到南口,正好分在我所在小组。当他推门而进,我们皆大吃一惊。渝杰少年家境充裕,父亲是两航起义人员,国家石油公司的高级职员。1957年一句话没说,也被划为右派,被发往甘肃省夹边沟劳动改造,困难时期被饿死。樊多次提及此事,对吃饭十分重视。每餐必有甲菜(南口农场二分场食堂,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两角五分,为熘肉片、红烧肉、回锅肉、木樨肉之类;乙菜为肉片或鸡蛋炒时令菜之类;丙菜为素菜),有时还要吃两个,任别人指责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反驳,亦不改;干活稍差一些,这就很令一些人生气,一开会,所提意见必有此类。一问其罪行,就是一句“马列主义吃窝头,修正主义吃面包”,再不扩展(许多“反动学生”在叙述自己罪行——主要是说的话,还有日记之类—时,因未看过自己的定案材料,不知道有哪些内容,一般交代的比管理组掌握的要多),使管理组不满意。樊渝杰好像有个收音机,夜里有时用耳塞听广播。夜阑人静,虽然外面有狂风怒吼,但稍不慎仍然可以使室内听到其广播声。一夜,已经躺下很久,似睡非睡。忽闻京剧旦角之声,仿佛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虞姬唱的一段《南梆子》(“看大王”)。突然有人高呼:“屋里有人听敌台!”折腾了半宿。原来是苏联的“和平与进步广播站”在放梅兰芳的唱片,当时反修之声甚高,“和平与进步广播站”是苏联对华的汉语广播电台,自然被视为“敌台”。当时毛主席正为日本友人题写鲁迅先生名诗“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樊因吃饭干活一类小事,常常是批斗对象,很苦恼。常以读书自解。南口“反动学生”中根本不能读书,樊读商务印书馆《知识丛书》中的《韬奋》。后樊在组内被批判,管理组中文化水平最低的那位来主持。开完会后,组长请他训话。他不知《韬奋》为何物,只听其自言自语地嘟囔:“韬奋,韬奋,掏大粪!”宣布散会。樊渝杰1978年后考上北京体育学院研究生,从事体育理论研究和翻译工作,频频来往于中欧之间。毕竟不是“夹边沟”的时代了。】
酣梦忽然雷击顶,眼前璀璨有霞光。
相煎箕豆何时已,莫道人间无否臧!
【记被电击事,发生在1968年冬。此时管理组换了两个陌生人来,要求每人都大胆暴露思想,做改造总结。而且所谓“总结”就是要你交代你有什么样的反动思想,基本上是越反动越好。我们估计“反动学生”这一摊即将解散,此为善后。我也把自己在南口写的东西收拾好准备走人。这一天,我所在的小组已经总结完毕,大家仍出工干活。因为我患感冒,没出工,在屋里蒙头发汗睡大觉。一个没有通过总结的其他组同学到我们屋里修改总结。当他查找毛主席语录时,翻看放在桌子上的另一位同学的《毛泽东著作选读》,发现上面写了许多字,便在交总结时向管理组说了。管理组认为我们组那位同学在《毛泽东著作选读》上批的虽然都是毛主席本人的话,但这是用毛主席的话来反毛主席。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最严重的问题。于是,管理组责令他写检查,每天写到夜里一点钟。这个同学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完了,不想活了,又认定揭发他的那一天,只有我因病未出工,认为是我揭发了他,便想拉我与他一起去死。等全屋都睡熟了以后,他把灯泡拧下,通上两根电线,想要电死我。我们睡的是双层床,我睡在上面。这位同学踩着凳子,一手拿着手电,照着我,一手拿着带电的电线,向我太阳穴捅来。他没有想到,掀开蒙在头上的棉袄,被冷风一吹我就醒了,觉得自己好像在田野上行走,突然被空中雷电劈了一样,眼前一道金光。我担心的是别人看到我在本子上写的东西(本子就压在我枕头底下),猛然坐起,看到一副凶恶丑陋的面孔(人要杀人时,人性就消失了)。我疾呼:你要干什么?我一喊全屋都醒了。学物理的小尤拉灯不亮,敏锐地感到有人用电自杀。他高喊有人自杀,并挥舞起长条板凳,把电线与人分开。这时那位同学感到大势已去,从凳子上下来,捏着电线自杀,被电击倒在地。睡在我下面的郭宝昌,也被惊起,并诧异地说,谁在大拇脚趾上拴了一根电线啊?原来他是第二个被杀对象。郭宝昌作为小组长去向管理组汇报说有人要杀人。管理组问杀死几个?他回答说一个没死。管理组说,那没关系。组内另一同学尤长岭,问管理组,我们要死了,怎么办?管理组回答,你们死了不过臭一块地。】
烂脚颇同铁拐李,疗疮难效美髯公。
银刀刺骨一身颤,污血盈盘四座惊。
【1966年夏末秋初,在南口劳动改造。割草时弄伤右脚右踝骨下的一小块皮肉,后被感染,右脚后跟肿胀如面包。待休假日,由南口农场二分厂到昌平县医院治疗。路程十余里,走了两个小时。昌平一些医院已经“停产闹革命”,而县医院尚开门行医,但医院内秩序极乱。挂号后,由外科医生做手术,引流,把污血排出。医生一看我是“反动学生”——当时凡被定为阶级敌人者,亦如“二战”时期犹太人,必须佩带标志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以便使革命群众能够分清敌我。“反动学生”须挂一块长方的约六平方寸白牌,上书“反动学生某某某”——属于牛鬼蛇神之列,表示要划清界限,不予做手术。经再三恳求,虽允许,但不给打麻药。我半坐在手术床上,伸出右脚,右脚踝骨下的皮肤,已经薄得透亮,如寒蝉之翼。明晃晃的手术刀一刺入,污血喷出,疼痛连心,手术室内一些患者无不震惊。当时虽序属深秋,我也汗流浃背了。医生似乎有意使我出汗,在露出的踝骨上,刮了数次,做药捻排脓,敷消炎药,外面裹以纱布。医生嘱以再来,幸好一次而愈。】
有命何时有一饱?我闻斯语倍黯然。
馒头落肚匆匆去,不在食堂久留连。
【上面所说的杀人者是福建莆田人,北大化学系的。人很聪明,身体魁梧,宛如宝塔。在学校是五项全能运动员。他饭量大,困难时期,全国饿饭,他的感受尤切。说了几句实话,被划为“反动学生”。他说过的一句老实话,至今不忘,而且每当想起这句话都会有刻骨铭心之痛。他说:我长这么大,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在南口,他的老姐还要从莆田老家给他寄粮票,就这样,他一天三顿饭,每顿六两,三个馒头,吃完了事。他曾对我说,一顿饭吃过以后,我只能说“吃完了”,而不能说“吃饱了”。我问为什么不吃米饭呢?米饭的量更大一些啊。他说,他有胃病,一吃米饭就犯病。我见他吃饭大多是在食堂三口两口吃完,便匆匆而去,或在食堂回宿舍的路上(距离大约有一百米)边走边吃,回到宿舍已经是用饭盆儿舀开水喝了。很少看到他坐在桌子边正式吃饭。不知他现在活得怎样?我想吃饱饭大约是没有问题了吧!】
手持皮带秋波横,短发齐眉红卫兵。
浅浅梨涡吝一笑,麾来斥退万夫雄。
【此首咏“文革”中监督“反动学生”劳动的女红卫兵。二分场的职工多是1961年至1963年困难时期的初高中毕业生,女学生居多,二分场没有老工人,有十几个老工人也多是有问题的,如摘帽右派、资本家,或历史上在敌伪政权中做过事的。“文革”前,“反动学生”是自己劳动,没有什么人监督。“文革”初起,“反动学生”被批斗后遂有女青工监督劳动。这些女工小的十七八岁,年长的二十二三岁,为了表现她们阶级立场和斗争精神,她们多穿军装,手持皮带,横眉立目,故意装出凶狠的样子,大声呵斥反动学生。当然在这种呵斥中也使她们产生一种优越感。三十八年过去,昔日革命青年,今亦鸡皮老妪。皓首华颠,思及往事,是“青春无悔”呢,还是华年虚度呢?也许会有人这样想,自己窝囊一生,惟有那个年头还有点快意一时吧!但愿更多的人会感到那时如恶梦一场,能为自己各种表演而羞愧。】
对历史保持温情与敬意
谢泳
书架上有一本192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年鉴》,厚厚一大册,因为时间的关系,书已泛黄。年鉴是资料性的东西,作为书来读的时候极少,如果遇到了涉及那个历史时期的史料,有时会拿出来查阅一下。商务当年出版的此类书很多,我有几种,编辑水平都很高。像《重编日用百科全书》(1934年出版),三大册,保存了当时很多重要的史料。如果研究民国时代的日常生活,特别是日常生活中的器物,这套书很有用,我对民国时代一些事情的认识,就与常常翻看这本书有关。
这本《中国年鉴》出版时,北伐还没有成功,但从年鉴收入的各种资料看,这个社会还是在努力,并很有一些新东西。
我们读历史,如果先从资料下手,有时反而会更容易看到真实的情况,而再好的教科书也难免有误导人的地方。看这本年鉴时,注意到两件小事,特别有感慨。
一是那个时代真是落后,人民真是贫穷。书中有一个“中央任用各官赴任程限表”,是规定官员任命和到任的期限,当时分为“有交通的地方”和“无交通的地方”。
以北京为中心,到顺天要十日,直隶十五日,奉天二十日,吉林二十五日,龙江三十日,山东二十日,山西二十日。这是有交通的地方,而没有交通的地方,我们今天听起来真是恍如隔世了。到热河三十日,陕西四十日,甘肃七十日,四川六十日,广西六十日,贵州一百日,云南一百日。往南到广东是三十日,江南其他地方也要二十日。最远是新疆,期限为一百六十日。
从官员赴任的期限看,那时社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大致可以有一个了解。当时中国只有极少的工业,所有现代化的东西还只停留在观念里,这是它落后的一面。对于这一面,我们今天是完全有资格来给它一个评价了。但说起另一方面,就是当年的政治结构和地方自治,情况可能比较复杂。
比如1911年颁布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整个框架体现了现代宪政思想的理念,《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已有这样的规定:“人民之身体非依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审问处罚;人民之家宅非依法律不得侵入或搜索;人民保有财产及营业之自由;人民有言论著作刊行及集会结社之自由;人民有书信秘密之自由;人民有居住迁徙之自由;人民有信教之自由。”它在宗教一栏中列出的就有:孔教、道教、佛教、回教、犹太教、基督教等,而且对外人在华的教会人数、神职人员、团体和所有活动都列表统计,非常真实。
《中华民国宪法案》第四章是关于国会的内容。参众两院议员选出办法,大体与美国相同,参议员按地方议会及选举团体选出,众议员按人口比例选出。具体条款我就不说了,只说两条。第四十六条规定:两院各得受理国民之请愿;第四十七条:两院议员得提出质问书与国务员或请求其到院质问之。
民国初年的宪政历史本来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有人认为并没有落实,只是一场闹剧。我以为不能这样看,民初的宪政历史是有问题,但那个问题是宪政实现初期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此点当年许多宪政专家都已指出过。更重要的是要看那个宪法的内容有没有与世界文明主流融合的倾向,如果在这个意义上来评价民初宪政历程,我以为就比较符合实际。
我手边还有一本1946年申报馆出的《申报上海市民手册》,对于上海第一届市议会选举的整个过程记载甚详。我把它的条文和选出来的议员仔细对比了一下,感到很有启发。
这本手册还附了许多照片,其中就有当选市参议会议长的潘公展宣誓的照片。我查阅了当选市参议员的简历,有两个感觉:一是文化程度很高,多数人有大学和留学经历;二是相对年轻,基本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为主。整个宪政的设计和操作过程基本上是以欧美宪政历史为参照的。
手册对于这次完成了的市参议会的选举有两个评价,一是:“民主政治的基础,基于民权的运用,基于政府与人民平等权力的调和,务必使民选而受人民监督的政府,真正为人民谋福利,达到‘民治、民有、民享’。”二是认为:“参议员是人民的代表,他们从社会各阶层,各区域,各团体中由市民投票选举而产生出来,代表市民参与督促市政,代尽言责。在这种意义上,上海市参议会的成立,实是全国政治迈向民主宪政的一步,它是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记程碑。”
了解了这段历史,如果再听到有人说中国人教育水平太低,宪政会把最坏的人选出来那种话,我是不大相信了。民初中国的宪政历史不是没有问题,而是问题很多,但那些问题是操作中的问题,而不是能不能操作的问题。
中国现在是在乡村开始民主试验,西方对此评价甚高。这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多少有一点,总比一点没有要好一些,但这个评价如果过了头,就不对了。
我看过中国宪政专家、当时西南联大政治系教授张佛泉在《今日评论》(钱端升主编)上的一篇文章,他有一个意思是说,宪政在中国是一个新东西,而中国所有的新东西都是从城市开始的。他对当时中国已经开始的市县地方自治都提出了批评,他认为重要的问题不在那里,我想他那个意思在半个世纪以后,可能还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