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这位有“最后一位儒家”之誉的践行型知识分子,他自称“问题中人”,前半生一直都在为寻找解决老中国问题的答案而苦苦求索。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中国。“虽有人来请我去香港,但我主意已定,不论国共两党胜负如何,我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并自问为中国的前途操过心、出过力的炎黄子孙,有什么理由跑到香港去呢?”[29]他不相信武力能实现统一中国的愿望,所以一再地呼吁和平,直到1949年上半年,他还几次撰文敬告国共双方。在《敬告中国共产党》文中他指出:
我再恳切地说两句要审慎的话:第一我要说,如果用武力打下去,我不否认有在一年内外统一全中国之可能。但到那时却既没有“联合”,也没有“民主”。虽然中共在主观亦许无意于不要联合,不要民主,而其事实结果则必致如此。武力与民主,其性不相容;武力统一之下,不会有民主的。第二我更进一层说,不要联合,不要民主,而真能统一稳定下去,如像布尔什维克之在苏联那样,我并不不欢迎——我欢迎。不过我担保不会稳定,即统一必不久。[30]
但当他目睹共产党以武力完成了大一统的结局后,他是由衷地佩服。他本来准备在重庆隐居不出,可禁不住毛泽东、周恩来他们的盛情相邀,也终于束装北上了。他对共产党的钦服是真诚的,这不仅从他解放之初写的《中国建国之路》可以看出,他首先列举了共产党的三大贡献:一是全国统一,国权树立;二是引入了几千来所缺乏的团体生活;三是“透出了人心”。从他1951年写给林伯渠的信中也可以看出:“今后政治上将一切听从中共领导,并且听从中共朋友对我个人的安排。”[31]
这位极为自信的“问题中人”前半生致力于乡村建设事业,为国事奔走呼号,耿耿以中国文化续命为念。1951年10月5日他在《光明日报》发表《两年来我有了哪些转变?》,袒露心迹:“我过去虽对于共产党的朋友有好感,乃至在政治上行动有配合,但在思想见解上却一直有很大距离,就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我还是自信我的对。等待最近亲眼看到共产党在建国上种种成功,夙昔我的见解多已站不住,乃始生极大惭愧心,检讨自己错误所在,而后恍然于中共之所以对。”[32]
在经历了长期的军阀混战、四分五裂之后,一个具有民族主义情怀的读书人见到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统一局面,岂有不心悦诚服的。无论是张元济的自挽联中的“及身已见太平来”,还是梁漱溟1951年在政协会议发言中声明的“今后在政治上我将信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都完全是由衷之言。
(未完待续)
注释
[1]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中册第117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2]《胡适书信集》中册第1181页。
[3]《胡适书信集》中册第1187页。
[4]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第45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
[5]转引自张紫葛著《心香泪酒祭吴宓》第218-219页,广州:广州出版社,1997年。
[6]《批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四辑第175-179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58年。
[7]《批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四辑第239-240页。
[8]《批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四辑第275-276页。
[9]《批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四辑第272-273页。
[10]《批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四辑第323-324页。
[11]《批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四辑第358页。
[12]《批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三辑第41-42页。
[13]《批判中国资产阶级中间路线参考资料》第三辑第43页。
[14]《东方杂志》1933年1月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
[15]《温故》[之一]第9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16]徐铸成《徐铸成回忆录》第20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
[17]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六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
[18]《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1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
[19]《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11页。
[20]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第394页。
[21]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第396页。
[22]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第404页。
[23]凌宇《沈从文传》第340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
[24]王芝琛《一代报人王芸生》第181-182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
[25]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第27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
[26]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第274页。
[27]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第275-276页。
[28]《张元济书札》(增订本)第26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
[29]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第110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
[30]《梁漱溟全集》第六卷第80506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
[31]《梁漱溟全集》第八卷第77页。
[32]《梁漱溟全集》第六卷第857页。
1926年胡适的“越界旅行”
邵建
一
1926年7月中旬,胡适作为中国代表赴英国开中英庚款会议,他是从北京到哈尔滨,然后乘火车经西伯利亚到莫斯科,在莫斯科逗留三天,再由波、德继续向西,最后渡英吉利海峡到英国。近半个月的洲际旅行,莫斯科三天,不过是胡适西行中的一个驿站,可正是这短短三天,胡适的思想“出轨”了,他的“苏俄认知”使他由英美自由主义向斯大林领导下的苏俄式社会主义左倾。
根据胡适日记,他是7月29日下午两点到达莫斯科的,8月1日下午3点上车离开。这三天,他先后参观了苏俄的“革命博物馆”和莫斯科的“第一监狱”,自认为“很受感动”,也“很满意”。在这三天中,他接触了国民党方面的于右任、共产党方面的蔡和森和来自美国芝加哥大学的两位左派教授梅里姆、哈珀斯。从胡适日记,看不出他和于右任谈些什么,但和中国共产党的蔡和森却在于右任的寓所不仅“纵谈甚快”,甚至于右任回来,两人“仍继续辩论”。胡适8月1日离开那天,蔡和森还和刘伯坚特地来谈,希望胡适在苏俄多考察一些日子。应该说,和蔡和森的谈话,对胡适形成了一些刺激,他甚至想因此组党。另外,那两位美国教授对胡适在莫斯科时的思想变化,更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影响,这些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胡适对苏俄的判断。
莫斯科的最后一个晚上,和来自美国的梅里姆长谈后,胡适写信给北大朋友张慰慈,信中说:
“此间的人正是我前日信中所说的理想主义的政治家;他们的理想也许有我们爱自由的人不能完全赞同的,但他们的意志的专笃,却是我们不能不十分顶礼佩服的。他们在此做一个空前的伟大的政治试验;他们有理想,有计划,有绝对的信心,只此三项已足使我们愧死。”[1]
胡适在这里赞同的是苏俄的政治试验。这试验具有乌托邦性,胡适却给予一而再的肯定:
“在世界政治史上,从不曾有过这样大规模的‘乌托邦’计划居然有实地试验的机会。……我们的朋友们,尤其是研究政治思想与制度的朋友们,至少应该承认苏俄有做这种政治试验的权利。我们应该承认这种试验正与我们试作白话诗……有同样的正当。这是最低限度的实验主义的态度。”[2]
除了对政治试验的赞赏外,胡适不只一次地认同苏俄教育,认为“苏俄的教育政策,确是采取世界最新的教育学说,做大规模的试验”。[3]另外,在给徐志摩的信中,针对苏俄教育的有关质疑,再度为其辩护,“我们只看见了他们‘主义教育’的一方面,却忽略了他们的生活教育的方面,苏俄的教育制度……是‘遍地的公民教育,遍地的职业教育’。他的方法完全探用欧、美最新教育学说,如道而顿之类……”[4]
针对自由主义最敏感的问题,即苏俄的“专政”,胡适也表现了很大程度的“容忍”。当然,这直接是受美国教授梅里姆的影响。也是在即将离去的晚上,胡适曾以一连串问题请教此人,比如,请他以一个政治学的专家视角看苏俄,感想如何。一党专政而不容反对党存在,于自由关系又如何。再,所谓“专政”的时期何时可以终了。不许反对党的存在,那么,训政时期(此乃孙中山语汇,美国人未必懂)岂不是无期的延长吗?这些问题显然出自自由主义,提出它们,既是一种担心,也表现胡适在这些问题上的疑惑。
那位美国教授是如何回答胡适的呢?
“此间做此绝大的、空前的政治试验,自不容没有保障,故摧毁一切所谓‘反革命的行为’是可以原谅的。向来作Dictator(独裁者)的,总想愚民以自固权力。此间一切设施,尤其是教育的设施,都注意在实地造成一辈新国民……此一辈新国民造成之日,即是Dictatorship(即“专政”,音译“狄克推多”——笔者注)可以终止之时。”[5]
胡适听了后,评价却是“此论甚公允”,并当晚就把这席话“学舌”给张慰慈:
“狄克推多向来是不肯放弃已得之权力的,故其下的政体总是趋向愚民政策。苏俄虽是狄克推多,但他们却真是用力办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此趋势认真做去,将来可以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6]
莫斯科三天,是胡适的自由主义被考验的三天,这三天,他其实是顺着美国学者的思路走,不仅认同了苏俄的政治试验,正面评价了苏俄的新式“愚民”教育,而且对最为要害的“狄克推多”,也作出了他一生中的最大程度的保留。在莫斯科期间和离开莫斯科后,胡适一共给张慰慈写了三封信,这三封信寄回国内就被编为一组发在当时的《晨报·副镌》上,并题名为“一个态度”。胡适的态度早为世人所知,此次用这个题目,意在表示胡适的态度现在发生了变化。
二
追索胡适的变化,其实并不在于他到不到莫斯科。莫斯科三日,他只不过看到了一些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关键在于,胡适到莫斯科前,思想已经发生变化。1926年6月,到莫斯科的前一个多月,胡适写下了《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这篇文章是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角度对比中西文化的不同。可是在这个框架内,胡适却并不适当地偏斜到社会政治问题,他说:“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这是东方民族不曾有过的精神文明。”[7]社会主义问题与精神文明无关,胡适是在淆题。值得注意的是,胡适这时分明已经把“社会主义”视为“自由主义”的一种更高的进化形态。这是胡适以前不曾有过的观点,正是有了这样的理念,才会有后来的莫斯科三日。
在胡适看来,19世纪以来,个人主义的弊病日益暴露,资本主义之下的苦痛也渐渐明了。有远见的人知道自由竞争是不能达到真正的自由、平等、博爱了。于是,产生两种救济方法。一是国家利用权力,制裁资本家,保障被压迫阶级。一是被压迫阶级团结起来,直接抵抗资本家的压迫与掠夺。就这两种方法,胡适各有其例,一是英国工党,一是苏俄。在说到苏俄时,胡适这样说:“俄国的劳农阶级竟做了全国的专政阶级。这个社会主义的大运动现在还正在进行的时期。但它的成绩已很可观了。”(引同上)这两个例子在胡适那里是不分轩轾的,而且他还直接称赞了苏俄所取得的成绩。尤其在说到“专政”时,胡适不仅没有反感,揣其语气,“竟”竟有惊讶和默认的意思。
胡适和鲁迅不同,鲁迅爱自由,但没有接受过自由主义的教育,胡适因留学之便,年轻时就受到自由主义的濡染;所以,就对苏俄态度而言,鲁迅拥苏不奇怪,奇怪的是胡适。他这一步是怎么迈出去的,他的问题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