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金秋斑斓的田野和浓荫遮掩的林地,他站到古黄河坚实的长堤上了。
朝暾点起他一身火样的光焰。光焰灿灿映向水面,水面上立时漾起一片金子般耀目的光亮。
黄水滔滔,黄水滔滔。
河的尽头是海,海的尽头是洋,洋的尽头是什么呢?
溜河风吹乱了他的短发。他觉出心帆的鼓荡,沿着长堤,沿着黄河远去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太阳把他脚下黄褐色的土地染得好不辉煌。
第一节
穿过钱江大桥,穿过如烟如画的江南水乡,列车把谯风华送上了这片令人心驰神往的土地——华西,江南农村的一颗明珠,中国农村的一颗明珠!
笔直宽阔的街道,整齐划一的村民小楼,美丽壮观的学校,机声隆隆的工厂车间;如果不是村外环绕着大片农田,农田里招摇着丰收在望的稻谷,任谁也难得想象,这会是一个乡村,一个普普通通、祖辈繁衍生息和历尽苦难的乡村。华西的太阳,照在谯风华短小精悍的肢体和略显赤裸的额头上,他的那颗年轻的心,不时发出阵阵激越的跳荡。
一月前,在古黄河畔的那个名叫后三的村子里,在一群母猪和克郎猪闹哄哄抢食的猪场旁,村支部书记赵光水找到谯风华面前。
“风华,你这猪场场长不要当了,我给你安排份官差,到硫酸钡厂当厂长怎么样?”
硫酸钡俗名白餐,是医院进行肠胃检查的必备之物。由于种种原因,这种药物多年一直处于短缺状态。八〇年村里得到信息后,在没有任何设备和技术保障的情况下,贷款上了这个项目。对头一年,外出参观学习和试验花掉八万多元,一点结果没见,希望杳茫不说,经手的人谁也不肯再沾边了。支委会不得不作出撤消项目的决定。但身为支部书记和项目倡导人的赵光水心又不甘,把眼睛盯到谯风华身上了。
“我觉得咱还是功夫没用到,功夫真用到了不会搞不成。”他说。
“搞成搞不成我管不着,”谯风华一听派他去管硫酸钡,心里先冒起了一股火:“厂子搞到这种地步,你倒想起我来啦!”
赵光水说:“你不是有两下子吗?你要是也像我,我又何必……”
谯风华说:“有两下子没两下子反正我就管猪场。要我走,你先问问我们这些伙计乐意不乐意。”
伙计们是绝对问不得的。猪场多年有亏无盈,谯风华走马上任一年,每人单是奖金就拿到三百元。今年的目标,比三百元又要多出许多来呢。
委派不行,赵光水只好改变态度:“风华,就算你拉我一把行了吧?你想想,这个项目是我上的,要是白白砸进八万块钱,以后我在村里不留下骂名才怪!”
这倒是真心实情。村里的钱都是群众的血汗,把八万块白白丢了,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可谯风华想想还是断然回绝了。正因为不是小事,正因为丢了群众的血汗要留骂名,谯风华才更不能轻易接下那个摊子!
求情也失灵,赵光水只好打起“蘑菇阵”,一天两次朝猪场和谯风华家里跑。一天谯风华不应他就跑两天,两天谯风华不应他就跑三天……一跑十天、二十天、三十天,直把谯风华的妻子女儿跑烦了,把猪场的几个伙计跑烦了,谯风华还是牙关紧咬,就是一个不应。
赵光水三十多岁的汉子不觉恼了,那天冲着谯风华发出了一阵冷笑:
“原先听说你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有过好大的志向,以为你还有两下子。这会儿看来,你也不过是个吹糖人的。行,算我赵光水有眼无珠,错把榆木根子当成了骏马,我回去撤项目拉倒!”
赵光水的话如果不单单是激愤之辞,了不起玩的是个小小的激将法。但谯风华却被这几句话击中了,一连几天盯着母猪克郎猪发呆、愣神儿。
的确,谯风华曾经是有过好大志向的啊!
他中学毕业,到新疆大戈壁深处,为建设祖国的核试验基地贡献了五年光热。五年期满,提干命令下达在即,他却坚决要求复员返回了家乡。返乡时,父亲在县公安局为他找好了工作,他又认准一条路,非回后三村吃带壳的花生、带穗的谷子不可。那时“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缩小三大差别”的口号惊天动地,谯风华抱定的是一腔改变家乡面貌、缩小城乡差别的宏愿和热血。回村,他当过一年生产队长,随之被选入公社学大寨工作队,担负起改造落后村的任务。住过几个村成绩都十分显著,最末一个村却出了麻烦。那村占尽天时地利,却由于领导班子软弱涣散,尤其主要领导干部缺少必要的工作能力和事业心,多年工作一直处在全公社的尾巴上。谯风华为改变局面几经努力不见成色,急切中毅然上书,要求举家搬迁,到落后村担负起领导改变面貌的重任。后三村当时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先进村、富裕村,为了工作,宁愿带上妻子孩子离开后三村到有名的落后村、贫困村落户,这无疑是一种极富献身精神的举动。但是,他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和赞扬,反而被视为“别有用心”而遭到批评。谯风华一腔热血化作冰冷,这才愤而回到后三材当起猪倌来了。
身为猪倌的谯风华,又何曾锁得住胸腔中的那副翅膀啊!他需要的是时机。可硫酸钡,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时机呢?
不错,赵光水讲得不错,后三村还是功夫没有用到。可到底需要用多大功夫、需要什么样的功夫?功夫用到了是不是就一定能够成功?谯风华心里没有底儿,赵光水和其他人谁也向他交不了这个底儿。
然而,心里没有底儿,不等于一定不是好时机;别人干不成的事儿,不等于自己也一定干不成。倘若这真是一个好时机,倘若这完全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哪怕小事业也好哇!)来呢?谯风华坐不住了,他把家中仅有的三百块钱揣进兜里,突然一天,便从古黄河边的那个村子里失踪了。
一路参观考察,谯风华不仅摸清了硫酸钡的发展前景,无形中把胸怀眼界也扩展出不知多少倍。在南京长江大桥,他第一次领略了豪迈和雄伟的真实涵义;在黄浦江边,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现代文明的冲击;在华西……华西给予谯风华的会是什么呢?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作为一个志在青云的农村青年,谯风华恰同一只闯入竹林的饥饿的小鹿;他串农户、踏稻田、进车间,贪婪地倾听着、观察着、咀嚼着。终于,一个明晰而又强烈的观念在脑子里形成了:要真正缩小三大差别、从根本上改变农村的面貌,单靠“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和养猪种地是不行的,必须走华西的路,走发展乡镇企业和农村商品经济的路!
站在华西的土地上,谯风华看到了照耀后三村未来的太阳。
作为硫酸钡厂厂长,谯风华走马上任了。上任并不是没有条件的,那条件一是由村里负责给硫酸钡厂贷款十万元,二是除特殊情况外,村里不得干涉硫酸钡厂的一应事务。条件近乎于苛刻无理,但却是应当必须的。
那是个什么厂啊!屋,总共五间,一色又黑又老,里边只有几口大缸、几件简单的机械和别人用旧的仪表仪器;人,总共四个,全是本村村民,从大学和医学院请来的专家教授,早就收兵回营了。
“这种厂长你倒是当的个什么味儿啊?”妻子承芳说。承芳是村里的小学教师,长像端庄,温柔内秀,与谯风华可谓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这你可说错了,”谯风华认真地说:“硫酸钡困难大前途也大,你别看现在寒酸可怜,将来说不定还是个大宝贝呢!”
“行,那就看你的本事吧!”
承芳浅浅一笑,忙起自己的事情了。这对小夫妻有一条不成文的“契约”:凡属大事由谯风华拿主意,承芳只能当“参谋”,主意一旦拿定,无论“参谋”有多少异议,都必须协力辅佐,决不说三道四扯后腿儿。这自然是有来历的。那年谯风华从部队回来,放着公安局的干部不当,非回村里当农民,作为未婚妻的承芳几次好言相劝,得到的却是一份“最后通牒”:你要是嫌弃我当农民就随便好了。承芳为此哭了一大阵鼻子,可哭过也只得依了他:谁叫自己爱上这么一个“邪气十足”的小伙子呢?何况这个小伙子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胆识和毅力啊!
谯风华的本事其实也有限得很:拿到十万元贷款之后,他立即赶到山东大学和青岛一家研究所,请来了两位医药化学专家。
对于医药化学专家们说来,硫酸钡生成并不是难题,难题是按照规范的程序制作出硫酸钡,再按照国家牌价批发出去,厂里只能勉强保本或者干脆得赔。这是硫酸钡之所以多年短缺的症结所在,是硫酸钡厂白白花掉八万元一无所获的症结所在,也是谯风华首先必须瞄准和攻克的目标所在。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来,硫酸钡厂的命运、谯风华的命运,都首先取决于这个目标能否实现上。
“能不能想办法简化简化程序呢?”谯风华小心翼翼地提出问题。国家牌价不是厂家能够决定的,厂家唯一的出路是设法降低成本;而硫酸钡从化合到生成需要十几道程序,每一道程序都需要相应的设备和添加剂,单是添加剂就占去了成本的三分之一多。
“难哪!”来自青岛海滨的孙工程师摇摇脑壳。他与硫酸钡已打过二十几年交道,从来还没听到简化程序这种说法。
白发罩顶的王教授擦了擦眼镜,没有吱声。
“咱们试试行不行?不成就算了嘛。”谯风华用恳求的腔调说。
“这是科学。”孙工程师不以为然地瞟了对方一眼,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要求。
试验——失败。
试验——失败。
“这是科学!”孙工程师又一次摇起脑壳。摇过脑壳的当天晚上,便不辞而别返回青岛去了。
“哎呀,天上下着雨呢!孙工可别让雨淋坏啦!”第二天得到消息后,谯风华不无忧虑地说。事过不久,他去青岛又特意到孙工程师家中看望和表示歉意。这能怨得人家工程师吗?实在是他谯风华强人所难呢。
王教授留面子没有走,试验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风华啊,你的热情非常可贵。可这的的确确是科学啊!”试验着,教授又说。
的确,这是科学。科学的任何意义上的突破,除了依靠知识绝无他途可行。可知识在哪儿呢?勉强算是高中毕业的谯风华,连最简单的分子式也写不出几个来的。
那就只有学习,围绕硫酸钡的生成和生产,从最基本的理论学起!谯风华是个咬得了牙、发得了狠的角色,从此,夜宿西斜月,晨起五更星,谯风华与化学分子式结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并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与王教授商讨问题便显出些棱角来了。
“教授,扩散水分子不加渗透剂,用加温的办法行不行呢!”
“你这个风华啦!我早就说过这是科学,是经过很多很多试验对比才得来的!”
“那要是当初碰巧漏了这项试验呢?”
“这这……”教授不惟愕然,而且带出愠怒来了。
“教授,说实话吧,我已经试验过几次了,效果挺好。不信你看着。”
谯风华熟练地操作着,教授惊奇地观察着,验证着。效果果然不错,教授不得不认可和简化了那道程序。但对于谯风华这种“离开科学,靠侥幸取胜”的作法,教授依然不以为然。
可侥幸,从来都是照亮科学和成功之路的电光石火呀!
谯风华记不起哪位哲人讲过这样的话了:从简单到繁杂、从繁杂到更高层次的简单,这是一切科学成熟的重要标志。他不断地从王教授和书本那儿汲取知识的营养,又不断地通过自己的反复试验,把问题提到王教授面前加以验证和认可。这难免一次次引起教授的惊奇和不快,但硫酸钡的制作工艺和程序,的的确确一次次被简化和改造了。
然而,还是微利!还是难以形成预想的经济效益和竞争能力!当谯风华再一次提出简化程序的要求时,王教授无可奈何地拍拍手,擦擦眼镜离去了;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硫酸钡厂再次搁浅。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如期领到工资的几位本村的伙计也告别了。“什么硫酸钡厂,我看是狼狈厂,狼狈不堪!”有人说起风凉话。风凉话传开,“狼狈厂”的大号便算是正式诞生了。
作为“狼狈厂”厂长的谯风华,其“狼狈”之相更是可想而知了。但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每天依然准时到那五间空屋子里去上班,有时还要熬到夜阑更深。
终于一天,仿佛得自上天的启示,谯风华在王教授随意留下的一串制作程序系列中,找到了一条简便得难以置信的捷径。试验,试验,试验……硫酸钡生成了!立即送药检所!结论:“浓度高,颗粒细,色泽白,粘附力强,无不良反应,各项指标均符合药典标准”!
“了不起!全国那么多厂家解决不了的难题,教授工程师没有办法的事,让谯风华这小子给攻下了!‘狼狈厂’厂长,还真有那么股子狼劲!”惊奇、赞扬、祝贺从四面八方涌来。“功劳其实大部分是人家王教授和孙工程师的,可惜他们收兵得早了点儿。”谯风华倒是满肚子不乐和遗憾的样子。
现在,该是组织生产、创造经济效益的时候了。从接手硫酸钡厂的两年多时间里,谯风华没为村里生产一点产品、挣回一分钱,他心里的滋味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可生产必须有许可证,办理许可证必须经过医药卫生部门批准。偏偏,国家有关部门明文规定:县以下单位不准开办药厂。
才过巫峡风雨里,又见西陵霜雪中。办不下生产许可证,管你一年也好两年也好,管你八万元也好十万元也好,管你雄心也好壮志也好,统统都是无效劳动,瞎子点灯白费蜡烛的行当!
原先只想到攻克技术难题,早知道还有这样一道关卡,谯风华说什么也不会啃硫酸钡这块骨头了。然而现在,他没有丝毫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