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风华找到县卫生局,县卫生局把他介绍到市卫生局。市卫生局一上来就干脆明了:一、你没有药品生产资格;二、你没有药品生产能力。谯风华只好粘糊上了:能不能生产药品,哪一级只是形式,有没有条件能力才是实质,你领导批准也好不批准也好,先到我们那儿看看嘛。软磨硬缠,省市卫生部门的两位处长被一辆出租汽车拉来了。这可是紧要关节,谯风华摆上好烟好酒,另外又特意请了一位大师傅掌勺做菜。可人家两位处长朝那五间又矮又旧的房子前一站,说了句:“不用再看啦,就这,就不够条件。”转身钻进出租汽车就回城里去了。
谯风华仿佛这才明白,药厂药厂,必须先得有厂。
“扒房子!建厂!”谯风华立即招来了人马。
两月过后,两位处长很不情愿地再次来到后三村时,原有的五间旧屋已经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十八间新屋;屋里,过滤机、搪瓷釜、溶解缸……装备齐全,连大缸也换成了新的。两位处长颇感惊讶地审视了一番,又挑出两个问题:你技术力量不行,检验条件不行。
的确,作为药品生产厂家,技术力量和检验条件那是太重要了。
谯风华不言语,但送走客人后,立即挑选出几名年轻有文化的姑娘,第二天一早,亲自带着送进市药检所和一家国营药厂。
问题是挑不出来了,条件是具备了,可国家规定,那可不是你谯风华改变得了的。
不是改变得了改变不了的问题,国家规定是早几年作的,那时还没有乡镇企业这码事儿,再说国家规定的目的是保障药品质量,咱们完全能够达到,这是一;二呢,现在硫酸钡这样缺,医院和病人心急火燎,咱们明明能生产又不让生产,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要说三,我把几年功夫和十几万块钱全搭进去了,如果就这么拉倒了,我不得投井上吊去呀?——谯风华一遍又一遍磨起嘴唇。
磨嘴唇是你自己的事儿,人家处长、局长们有工作,你总不能每天缠住人家八小时吧。好,那就搞服务。每天上班来,下班走,人家得闲就唠叨几句,不得闲,就提水、擦地板、跑跑腿儿。从后三村到济南市里七十几里路程,要登半个小时自行车,坐一个小时公共汽车。早晨四五点钟就得起来,晚上不到八九点钟难得回家。中午只能靠一杯清水几片面包、饼干垫饥。更惨的还是坐公共汽车,从县城到市里来回一趟少不下两块钱,而经过两年多的折腾和建厂、买设备,家里、厂里空空如也,谯风华连买车票的钱也拿不出来了。于是只好逃票:远程买近程的票,旧票冒充新票,或者干脆硬挺硬闯,心里敲着小鼓,脸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为的集体的事业啊!可逃票终究是逃票,谯风华每每愧疚不安,以至事过半年以后,他每次乘坐公共汽车,都故意要多买票,买双份票……
一磨三个月,一跑三个月,精卫填海、杜鹃啼血,谯风华,一个恰逢而立之年的血气方刚的男子汉,需要有怎样坚韧的毅力和与命运、与自己抗争的勇气和决心啊!省市医药卫生部门的领导被感动了,一九八四年六月,山东省第一家村办药厂——长清医用化工厂,终于获准投产。当年生产硫酸钡二十吨,获纯利三万多元。第二年一开始,订货量、生产量、利润额便直线上升,并开始销往波兰、西德和美国等地。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谯风华在大力扩大生产销售的同时,还抓住王教授留下的一句话的启示,经过反复试验,创造出一套用重晶石直接混于硫酸钡生产的新思路新工艺。用新思路新工艺生产的硫酸钡,使国内外医药专家惊诧不已、感叹不已。
生产规模要扩大,新工艺新产品要上马,“狼狈厂”厂长雄心勃勃志得意满。恰在其时,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谯风华的家门。这位不速之客,打乱了谯风华的计划。
第二节
瘦瘦的身材,瘦瘦的脸面上架着一副瘦瘦的眼镜;这是不速之客给予谯风华的最初印象。
“你是谯风华厂长吗?”
“你是……”
一份工作证递过,上面写着:徐荣祥,男,二十六岁,×××医科所医生。
“哦,徐大夫。那么你这是……”
“徐大夫有个非常重要的发明,想来跟你谈谈。”陪同一起来的司机小宋介绍说。
那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明。许多年以来,世界烧伤医疗中推行的一直是西方人发明的干燥疗法:使烧伤部位或患者,始终处于干燥和隔离状态。这种疗法能够比较有效地防止细菌感染,但作为代价,烧伤患者必须忍受巨大的肉体痛苦,和因皮肤收缩结疤变形而造成的终生的精神折磨。祖国中医在烧烫伤治疗中早就有一套与干燥疗法不同的办法,獾油和许多民间验方就是如此。徐荣祥在对家传秘方进行科学研究和发掘的基础上,提出了湿润暴露疗法新学说,发明制成了湿润烧伤膏。使用这种烧伤膏,不仅能减轻患者的肉体痛苦,而且能够使轻Ⅱ度烧伤不结疤,还给患者一个健康完美的身躯。可惜的是,这项发明尚未获得医学界承认,而且由于医科所个别领导人的刁难和费用高昂,试验正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之中。一个偶然机会,他听人讲起谯风华创办硫酸钡厂的故事,便慕名寻到门上来了。
“风华,我知道你是个有为之士,今天才特意来与你交个朋友的。”徐荣祥诚恳地说。“现在我可以说是一文不名一无所有,可湿润烧伤膏是咱们中华民族的宝贝,千万不能让它夭折了。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和合作。”
“徐大夫说的都是真的,”司机小宋证明说,“我奶奶的烫伤就是徐大夫给治好的。简直神啦!”
对于干燥疗法、湿润疗法这类理论问题谯风华十分生疏,但凭着直感,他认定这是一个带有根本性意义的变革和创新,一旦成功,必定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而这种效益,对于他和后三村将意味着什么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他的那颗原本火热的心跳荡起来了。在得知徐荣祥为了从事研究发明受了很多挫折,并且已经囊空如洗无力支撑时,一股豪勇之情不觉悠然升起。
“徐大夫,今天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能找到我谯风华门上,我感到很高兴、很光荣。”谯风华字清音润地说:“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不管你的发明搞到什么程度,不管将来能不能投产、效益怎么样,首先我觉得你有一颗想为人民作贡献的心。就冲你这颗心,我也要跟你合作,全力支持你把发明搞成功!我谯风华不是那种泥沙拌着麦糠的坯子,我说到作到:只要你徐大夫有恒心,我吃糠咽菜也决没有二话可说!”
“那你的硫酸钡新工艺呢?”徐荣祥问。作为医生,他知道那并非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只要需要可以放一放,集中力量先把你的发明推出去!”
徐荣祥为湿润烧伤膏找过许许多多领导干部和企业家,从未见过谯风华这样热情坚定的支持者。两人相见恨晚互诉肺腑,一直谈到太阳西斜。
吃过晚饭徐荣祥要走了,谯风华拿出一叠人民币说:“今天我手头只有这一千块钱,算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拿走。往后需要咱们再想办法。”
天下竟有这种肝胆的人,第一次相识便以重金相送!徐荣祥一阵激动,连忙推辞说:“今天咱们算是初交,钱的事儿,还是等你哪天到我那儿实地看看再说吧!”
“不是试验急需嘛!钱你该拿走拿走,你那儿我该去看还去看,不就得啦!”
一千块钱捧到徐荣祥手里,他眼睛一热,几乎落下泪水。晚霞有情,录下了那幅真诚动人的场景。
几天后,依照约定,谯风华出现在医科所。徐荣祥陪同他参观过一番之后,随手送给他五支自制的湿润烧伤膏。事有凑巧,刚刚拿到烧伤膏,后三村就发生了一次火灾,村民赵仲山被烧得双手和满脸都是血泡。谯风华当即拿出药膏为患者涂抹,一涂痛疼大减,涂过十天,伤痕全愈,手上脸上长起了一层又细又白的新皮肤。几乎与此同时,村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脚跟刺伤化脓,抹了湿润烧伤膏也能够下地行走了。这使谯风华具体深切地感受到了湿润烧伤膏的绝妙灵验,越发坚定了全力支持徐荣祥发明成功的决心和信心。
谯风华成了徐荣祥家中的常客。在那里,他亲耳听到了许多烧伤患者对湿润烧伤膏的赞扬和期望,也亲眼看到了徐荣祥用一只小锅,在作饭的蜂窝煤炉子上熬制药膏的情景。
“不行!一定得尽快打出去,让社会承认你的发明!”一次坐在徐荣祥的床头上,谯风华亢声说。
“我何尝不想,可哪儿来的机会!”徐荣祥顺手丢过一张报纸:“你看看,首届中美国际烧伤学术会议召开,二十一个国家的专家学者汇集重庆,咱们连边儿也沾不上!”
那是几天前的一份专业报纸,报上刊登的一篇访问记中透露了召开国际烧伤学术会议的消息。谯风华飞快地掠过几眼,说:“这可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参加?”
“我?”徐荣祥惨然一笑,“别说人家不会邀请我,就是邀请了所里也不会放行。”
由于医科所个别领导坚持要把湿润烧伤膏的发明成果收归集体,徐荣祥又坚持不肯,双方僵持,徐荣祥的研究因而得不到支持的情况谯风华是知道的。但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那如果不经他们批准,你敢不敢去呢?”
“为什么不敢?”徐荣祥奋然地扬起脑壳,可旋即又摇了几摇:“会议总共三天,今天已经开始了,说什么也赶不上啦。”
“那要是坐飞机呢?坐飞机能不能赶上?”谯风华忽然一个高儿跳起来,断然道,“对,坐飞机!就赶今天的航班!你赶快收拾东西,我马上去想办法!”
容不得徐荣祥有丝毫犹豫,谯风华消失到屋外的浓荫中了。
两小时后,一张机票、一千块钱交到徐荣祥手里。谯风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拿着,出去花钱的时候多啦!”
徐荣祥到达重庆时,会议只剩下最后一天了。在他的一再恳求下,大会执行主席、第三军医大学校长黎鳌教授,破例允许他在会议结束前作一次简要发言。烧伤暴露湿润疗法的理论被提出来了,湿润烧伤膏被提出来了,照片、幻灯、病例……一个崭新的学说和发明摆到面前,会场上闪耀起一片蓝色的、黑色的、灰色的惊叹。会议为徐荣祥颁发了发明认定证明书。会后不久,在黎鳌教授等人倡导下,国家科委会同有关学术机构,破例采取通讯的方式,对湿润烧伤膏作出了正式鉴定。
发明被认可了,多年的夙愿实现了,徐荣祥落下了成串的热泪。
但他还是高兴得太早。重庆之行激怒了单位的某些领导人,没过多久,徐荣祥便不得不辞职,作了一名凄凄惶惶的流浪汉。
“风华,我反复考虑,烧伤膏要想打开局面,非去北京不可。只是我走了,家里有些事儿放心不下。”春节前,徐荣祥又一次来到谯风华家中时说。
谯风华说:“家里不是有我吗?老人住我家里,弟妹那儿我经常派人去照看照看不就得了!”
徐荣祥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谯风华说:“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哪!”他朝妻子示过一个眼色,妻子二话没说,起身从里间屋拿出三千元现金放到徐荣祥面前。
徐荣祥有些惶然地站起来,说:“风华,我已经花了你好多钱,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这次到北京能不能打开局面也很难说。这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收了!”
“这话你说得没水平吧?”谯风华认真地瞪圆了眼睛:“咱们不是一起干事业吗?怎么又分出个你我来了呢?你北京无亲无友,人生地不熟,空着两手去要饭哪?这三千块钱是现带现用的,以后需要多少,只要提前半个月通知,我砸锅卖铁也要给你送去!”
半月后徐荣祥上路了。列车启动在即,徐荣祥望着送行的谯风华,突然跳到站台上,与他紧紧地拥抱到一起,哽咽地说:“风华,我说到做到:这次到北京如果闯不开天下,我就不回来见你!”
那时,谯风华已经当上后三村的支部书记。后三村原本一直是全县的先进典型,群众条件好、经济基础雄厚。但由于原任党支部书记调离、继任的几位支部书记软弱无力,以及其他种种复杂原因,村里的工作连年滑坡,人心被搞散了,集体经济被搞垮了,好端端一个先进典型成了老大难。在县委书记贾文清、副书记于瑞昌、城关镇委书记马庆福等人的一再动员下,谯风华不得不临危负重,挑起了领导后三村全面工作的重任。
谯风华面对着的是一百八十万贷款的沉重债务,面对着的是重振人心、重振集体经济、重振后三雄风的艰巨使命,同时,还面对着支持徐荣祥进京闯天下的全部后勤保障工作。
村里财政困难,更加支部一班人除了谯风华之外,没有谁对湿润烧伤膏感兴趣,开始,谯风华把支持北京打开局面的全副担子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北京方面要活动经费,他拿出存折向银行跑;北京方面要制药,他掏出自己腰包里的钱买来原料——多亏前两年承包硫酸钡厂挣下了几个钱。可自己那几个钱没过多久就花光了,他又琢磨起岳母和舅子哥。向岳母和舅子哥借钱张不开嘴,谯风华只有求助于妻子承芳。承芳对谯风华的事业一向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热情和忠诚,但她还是歪了脑袋:“哟,咱们家的钱你甩出去我不说就够意思了,你还想甩宁宁她舅舅和姥姥的!那要是将来烧伤膏搞不成,或是人家搞成了甩了你,你想让宁宁她舅舅和姥姥也跟着受连累呀?”
“你怎么偏把事情向坏里想呢?”谯风华说,“只要咱们真心诚意支持,我就不信那么好的发明会推不开!我就不信人家会一见成功就把咱给甩啦!”
妻子不难说服,难说服的是岳母和舅子哥。为了避免口舌,承芳回家只好连编带造,硬是把母亲和哥哥的存款“骗”到丈夫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