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采访采访,不耐烦中一句话冒出一个奇特人物
那时我并不认识你,甚至连你的名字也没听说过,虽然那时你已颇有了一些名气。中国太大,济南太大,三百几十万人口,顶得上几盏欧洲“明灯”、几个太平洋岛国了。人人皆知的人物实在了了,你自然难能例外。“咱们这些人,就好比天上的一粒浮尘。”你后来引伸说。我赞同你的自知,但我觉得你这粒浮尘与别的有所不同。
为了写一部反映个体户生活的作品,从去年春天开始,我一直在个体王国中遨游。偌大市区,个体户的酸甜苦辣,百万大亨的富丽荒唐,我自觉了如指掌。忽然一天,听说人大、政协正在开会,颇有几位县里的个体大户也在其中,便我赶到会场。于是我知道了你的名字。
那是一个敞亮的会议室,当你从会议室中站起并且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不觉惊讶:你天庭饱满,耳方目圆;体态雍裕,颜面祥和;一身笔挺的毛料西服,和一双戴有白金戒指的手。你与城里近年从社会底层暴发起来、并且至今保留着社会底层诸多痕迹的那些人绝缘不同,与我先前访问过的几位乡下新兴的“土财主”,也大相径庭。你更像一位来自港澳或异国他乡的大老板,甚而洋老板。
但我的惊讶一闪即过。钱能给人以种种伪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物现在是越来越多了,何况你的确是一位拥有相当财富的阔老。
我提出,想找时间同你聊聊。你说,你正在发言,会议今天结束,时间只有中午或下午会散之后。
中午我没有来,因为远,也因为对你没有太大兴趣。下午总算来了,依然兴趣淡淡,而且当我看着散会者如蜂离去,对能不能见到你也几乎失掉了信心。
敲门,恰巧你在。但也显然如坐针毡了,收拾好的皮包放在写字台上,司机正坐在席梦思上静候待命。
我照例提出几个问题,你照例作答,语言简约且平淡。这样也没有维持多久,当我再一次提出一个问题时,你说:
“我的情况都有材料,报上也登过,你有时间可以到长清去一趟。”
我领会你的意思并不领受你的“邀请”。长清离市区几十公里,我还不知道你值得不值得深入采访呢,去干什么?
你没有理会我的沉默,而且显然想了结这次谈话,又说:“我那儿有专职政工师,有党支部、团支部、民兵连,你想了解什么,让他们给你介绍就行了嘛!”
什么,专职政工师?还党支部、团支部、民兵连?我触了电似的一个激灵。
“什么时候搞的?”我问。语气平淡,疑惑深沉。
“去年。”
“有多少人?”
“党员六个,团员十几个,基干民兵三十多个。”
“你是党员吗?”
“不是,我是无党派民主人士。”
“……”
我愕然。一个无党派民主人士开办的私营企业中,竟然成立了共产党的支部!真是连海外也绝无仅有的奇谈!
四年前我有幸去过深圳,有幸听过深圳工会方面的介绍。那里的外资企业,对共产党及其党员很忌讳。工人进厂,经营者总要千方百计查清哪个是共产党员;只要查清,甚或只要有千分之一的证据,证明你是共产党员或可能是共产党员,那么等待你的只有一条路:炒鱿鱼——滚蛋吧!
私营企业,无疑是“私”人为“私”而营;而共产党,则是为灭“私”兴“公”而生。这实在是水火难容、冰炭两立的啊!
然而……
你起身下楼,我也起身下楼。从电梯出来,从宾馆大厅出来,铁栅栏外是一片喧腾的闹市。
“咱们是戴过铐子、蹲过大院的。”你不无自得和夸耀地说。说完,朝停在街口的一辆黑色上海牌轿车走去。那是你的坐骑。
足以视苦难和耻辱为自得和夸耀之物的人,必定是一位洒脱的成功者。我问:或许你也是?
“咱们长清见!”你扬扬手,最后送过一句话,旋即消失了。
“咱们长清见!”那一刻我感觉出,你是注定要成为我笔下的人物了。
长清不清,“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你的开山之作
长清是久违了。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位佩戴领章帽徽的年轻军官时,长清留下过我的足迹。这片背依泰山,襟怀黄河的齐鲁古地,给人的印象同样古老。“西靠黄河东靠山,不是旱来就是淹。西边水漫金山寺,东边还是火焰山。”你的家乡归德恰恰地处黄河岸边。这片土地给予你的最初和最原始的记忆便是黄色了:黄色的土地、黄色的洪水,连天空仿佛也是黄色的。幼年时你多少次诅咒过黄色,然而,毕竟正是黄色铸就了你的生命,承载着你的命运之舟逶迤前行。
这是六十年代一个秋天的傍晚。夕阳沉落,暮霭升腾,别人家的炊烟已经散去,你家的炊烟尚未露面。你的妻子庄延英呆呆地坐在锅灶旁,身边围着几个眼光巴巴的孩子。唉,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八口之家,孩子们又正处在长饭量的时候,一天下锅的只有四斤地瓜干子;而且钱一文不名,连做饭的盐醋,也经常只好向邻居们讨借。
“世柱,总得想个办法啊!”延英说。她长你几岁,从十七岁时嫁到房家,苦挣苦扎耗尽多少心思。可你终归是当家人和顶梁柱啊!
总得想个办法,的确!可办法在哪儿呢?
你把用废纸烟渣卷起的“炮筒”咬住,用力地吸着、吞着吐着,直到烟火把手指烧得生痛时,才猛地跳了起来:
“只有搞编织一个法了!我找队长去!”
听你嘴里吐出“编织”二字,妻子苦涩的脸上露出一缕阳光:编织,那可是你的拿手把戏,如果不是因为那顶倒霉的“历史反革命子女”的帽子,编织厂厂长你也早就干上了的!
“家里快断顿了,我想请求点救济粮,不知行不行?”你找到队长家,可怜巴巴地说。搞编织那时要算是歪门斜道,队长又是个出了名的“犟牛头”,直来直去非砸了锅不可。
队长眼一瞪:“救济粮?那救济粮是给你这种人准备的?我想请还请不来哩!”
“那总也不能眼看着我一家八口饿死呀!你队长给指条活路吧!”
“球!我一个队长管得了那些事儿?”骂归骂,骂完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你就不会想点歪门子?”
“我能有什么歪门子?我就会点编织手艺,你们又不让!”
“那可是……”队长眼珠子打过几个骨碌,还是泄了气。
“其实干编织并不是坏事,”你不失时机地发起进攻。“对队里也有好处。”
“那可是,队里得买扫帚、筛子、笆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可以向队里交钱。现钱!咱的劳动日每天三毛,我可以每天交队里三块!”
“你他妈少胡弄我!”
“怎么是胡弄!外边好多村都是这么办的!”
队长挑着牙花子不下一分钟,说:“行,人家能那么办咱也那么办。你明儿就出去……”
“那可不行!”你正色道,“我这样出去还不十准是个投机倒把?再要是把祖宗那笔帐翻出来,我没个好,你也得落下个包庇的罪儿。”
“那……那依你呢?”
“依我得公事公办,得大队开个介绍信给我拿着。”
“球!你这不是麦糠揩腚,找着不利索吗?”
“那可不!眼前不利索,出去可管事。反正我说了,没通行证我是掉了脑瓜子也不去!”
“行,开!你去找书记再唠唠……”
“我?我去人家不毙了我?好你这个反革命崽子……”
“行,这个事我去给你办。不过,钱你小子可得准时准卯给我交!”
拿着村里盖着大印的介绍信,你重新操起了编织行当。编织是个灵巧活儿,功夫全在两只手上。同样的竹片柳条,有人编出的家什耐看耐用,有人编出的就不成体统。你曾经是归德编织社的“大拿”,手艺自然不怕没人赏识。开始是你一个人包工包货,不久女儿房君、儿子房文参与进来;又不久,你招收了一批徒弟,并且自己开辟了原料、销售门路;到后来,也就是一两年之后,你手下已经有了二十几个人、十几个加工销售点,遍布长清、泰安、肥城、平阴等几个县市农村。
队伍扩大人员增多,你忙得不亦乐乎。但无论怎样忙,有一件事你必定不忘,那就是每次外出总要带上一封介绍信,而办过事后总还要把介绍信收回来,编上号码,用夹子夹起来,放到柜子里锁起来。你干这件事时的认真古板劲儿,简直到了让人怀疑你得了某种怪癖的程度。
队里村里得到实惠,绿灯一线大开。你也得到实惠,不仅一家人生活大为改观,还断断续续买回二百多盆花木,建起了五间新房。这在当时实在要算是了不起的事情呢。
时间进入一九七六年。“打土围子”、“割资本主义尾巴”喧闹沸腾。地区工作队威风凛凛开进村。你理所当然地成了工作队眼中的第一号“种子选手”。
十几个“种子选手”被集中到一个场屋子里办起“学习班”。吃住不准回家,唯一的任务就是交待自己的罪行和揭发别人的罪行。这与拘留审查没有多少区别。妻子和女儿吓得眼泪扑扑直落,你却出奇地镇静,挟起一床被褥,坦坦然然地报到去了。
审查开始,一位胡子拉碴的工作队员朝张三条腿的桌子前一坐,俨然一副山呼升堂的威势:
“房世柱!老实交待你搞地下黑包工的罪行!”
“这是从哪儿说起!集体的工作我还干不过来呢,哪儿有功夫去搞那些行子?”你胸有成竹,却故意作出副惶惶恐恐的样子。
“胡说!你这几年干了些什么还当我们不知道吗?”
“这就不对了同志。这几年我可是奉了大队的命令出去的,干的全是集体的事儿。不信你们看……”
一叠保存完好的介绍信送上,胡子拉碴的工作队员和其他几位工作队员一齐瞪了眼。学习班办了四十八天,凭着那叠盖着红印的“护身符”的保护,你竟然交了四十八块钱生活费,溜溜达达回家吃团圆饭去了。
这使坐镇公社的工作队队长大发其火:
“他那一叠介绍信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阴险狡诈老奸巨滑!说明他善于打着红旗反红旗!说明我们更应该抓住他的尾巴不放,穷追猛打!”
这样,两顿团圆饭吃过,你又成了进攻目标。这一次“护身符”成了罪证,首先打的就是你的“打着红旗反红旗”。
“这怎么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呢?村里批准出去的,挣的钱都交村里了,你们可以找干部了解嘛!”你辩解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找干部了解?现在关键是要看你的态度!你这是红旗掩盖下的地下黑包工,这一点你不承认是不行的!”工作队队长亲自出马了。
“这我认识不到。我只知道听干部的话,为集体出力应当实份,认识不到听领导的话、为集体出力还有罪!”你忍不住反驳起来。你平素棉棉糊糊,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实则棉里藏针,脾气大得很、倔犟得很,只是轻易不发作罢了。
“你反动!”工作队队长被激怒了,指着你的鼻子吼:“房世柱,我告诉你!就凭你这个态度,这次如果治不倒你,我们这个工作队就算白来啦!”
你也被激怒了,嚷道:“白来不白来关不着我的事!你工作队是来抓学大寨的,治死我房世柱,也不等于学大寨就上去了!”
“好好!好!”
态度如此,自然无须纠缠,问题进入实质性阶段。
“房世柱,你交代,你家里盖房和买花木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你似乎早已料到这个问题,回答说:“钱都是我从朋友那儿借的。”
“你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你不慌不忙,像捧出那叠介绍信一样,又捧出一份借款清单。那清单上的数字加起来,足有几千元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呢?农村群众,为了盖房借钱拉债情理都通,可那些花花草草呢?有谁肯为了那些玩艺儿增加负债,或者负了债还去捣鼓那些玩艺儿?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查,立刻派人去查!工作队队长作出决断。可是查过一圈回来,债单上字字行行竟然全部属实。
邪啦!邪到家啦!
“房世柱这小子真他妈是个怪物!”工作队队长把一只鲁玉瓷茶杯,直摔了个七零八落。
千古之谜,大院里的饭菜比外面的香甜多了
这恰同一个千古之谜。谜底是任谁也难得猜想出来的:正如你从一开始就留下每一张介绍信一样,从手头显出宽绰时起,你就处心积虑地为自己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债台。作为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你对政治风云和自己的命运前途,有着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预见和把握能力。
好戏一经开场就得演下去。那边工作队正如入十里云雾,这边你咋咋扬扬又卖起了家产。桌子、凳子、橱子、衣柜、自行车,包括一张全家人吃饭用的小方桌,统统搬出来,说是要卖了还债。妻子、孩子哭哭涕涕,村邻老少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世柱,你不能这么作肆!你总得给家里留个吃饭的地方吧!”邻居一位大爷既生气又同情地说。
“我这也是没办法,”你可怜兮兮一副模样,“谁叫咱欠了人家的债呢。咱总不能让工作队为难哪!”
“嗨!这还让人活不活了!”一声叹息,使得围观的乡亲们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手抬肩扛,一队人马从村南直向村北,在傍近公社办公大院的集市上摆起一排“家具展销”。
有人好奇观望,有人打听价码要买。
“这把椅子多少钱?”
“十块。”
“十块?买把新的也不过这个价儿。”
“我这木头好、结实,不是为了还债我还舍不得卖哪。”
“自行车呢?这辆自行车我买了。”
“行,拿一百五十块钱来推走。”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一百五。”
“哎!大家看这个卖破烂的!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要一百五!你小子不该有什么病吧?”
“我不是为了还债吗?卖五十倒是个价儿,我那一屁股债你替我还哪?”
“得!这家伙是化缘的,咱们离得远点吧!”
“……”
从头午到中午,从中午到散集,“家具展销”只卖出一张八仙桌子;四十块钱,价格公道偏低,买主是与你关系一向不错一位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