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家也太惨了,为了盖房子闹到这一步!”“那不是都是让工作队逼的吗?人家穷得六门到底,还硬要抓人家的黑包工!”傍晚,整个归德,家家户户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工作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你呢?你望着几乎原封不动搬回家来的家什物品,心中说不出的辛酸苦辣,一颗泪珠默默地从眼眶里爬出;你生怕被妻子和孩子们看见,连忙抬起衣袖抹掉了。
这一来你安静了足有十天。但十天后,你还是被一条绳索捆住,送到游街示众的队列中了。形势任务需要,大干必须大批,大批才能大干;而大批需要成果需要靶子,管你有没有护身符,管你真借债假借债,就是你房世柱这个人了!
胳膊上捆着一条手指粗的麻绳,脖子上挂着一块又大又重的牌子,身后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这样好像还不足以显示专政的威严,手腕上还要卡上一副带齿的铐子。七月流火,太阳赤裸裸光溜溜地直要把人烧成火炭儿;开会时要站在阳光地里,穿街过巷时要弯腰曲背昂头,稍有不从便是一阵拳脚加身。早晨饿着肚子,中午两个包子,为了减少途中麻烦,连水也是每人半碗,不准多喝一口;晚上回家时候已晚,老婆哭孩子叫,好不容易上床睡着,民兵又登登登砸开门,把你从被窝里向外一拉,拖了就走。
“那罪简直就不是人遭的!为驴为马一世,至多也不过那样儿!”十多年后,你回顾起那段情景时,依然不寒而栗。
但那罪你远不仅仅遭过一两次。为了达到批倒批臭、杀一儆百的目的,游街示众整整进行了一个星期,直到把全县所有村子全部游过一遍之后,才算告一段落。
别的游街示众者或者进了狱门或者进了家门,但你越发麻烦了:游街示众结束时,工作队本想把你直接送进监狱,可人家偏偏不收,说是缺少材料。为了整材料,你只好天天陪着工作队和派出所熬灯磨牙了。
审讯步步升级,你看出,这一次无论拿出什么法宝,工作队都是注定要把你置于死地而后快了。
“咱的官司,在归德是打不赢了,只好到长清去了。”那天晚上回家,你对妻子和女儿房君、儿子房文作了交待。
第二天又是审问。审问的重点照例又是地下黑包工问题。但对方只开了一个头,你就把话题接了过来:
“我今天老实交待。我的罪行主要的不在黑包工上。我的罪行主要是诈骗。”
一语出口,四座皆惊,审讯者面面相觑。
“好,你今天态度不错。你就交待你诈骗方面的罪行!”
“我交待。上次我给你们的那张债单上的钱,实际上都是我骗来的。”
这怎么可能呢?那张债单是挨个查问过的,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确是房世柱借的嘛!
“不,那是我怕你们追查,央求人家把骗说成借的。”
这样说似也成理,更重要的是这一条只要确认,“诈骗罪”便可定性,材料也便形成了。“继续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审讯者变得潇洒起来了。
一九七六年仲秋,你如愿以偿地进了长清城,工作队如愿以偿地把你送进了看守所。
看守所设在县城一角,除了铁门铁窗限制自由之外,倒是个安静清闲的好地方。起码对于你是这样。你再也不需要被捆着押着四街游斗了,再也不需要吃饭睡觉也把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了。至于“罪行”,你说的只有一句话:“我相信政府,只要政府落实了我就服罪。”
看守所经常要组织劳动,这一来你炒菜(你曾经作过几年厨师呢)和编织的手艺也找到了发挥的地方。你还学会了瓦工。一次给县里一位老干部建伙房,人家又是送糖又是扒桔子,吃得你肚里肚外全是舒坦。
在看守所蹲了七个月零三天,你得了一纸莫名其妙的“训戒处分”,被释放了。释放时称了称,你的体重增加了十斤零七两。
第二节万元户,一个苦涩酸辣的果子
不管训戒处分算不算刑事处分、应不应出自法院之手,一九七七年春天,当你揣着那纸盖着大红印章的裁定书回到村里时,你的心情比起被捕前是轻松多了。“这次政府给咱闹清楚了,以后哪个再随便动咱不行了。”你对赵卿说。那时他是小学教师,你给工作队的几份“检查”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人家不敢随便动你,你又何尝敢随便动一动自己!从回村的那天起,你一直规规矩矩,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如果不是后来县土产公司几次派人登门动员,你是甘心老死于“日出而作、日暮而归”的田园生活的。
那时世道已经大变,土产公司为了恢复和发展传统编织业,想起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没费吹灰之力就成了土产公司的编织负责人。“不管用什么办法,能把咱县的编织业发展起来就是胜利。”你得到的指示简捷而又明了。在你确信,发展编织业不是出于土产公司个别领导人的偶发臆想,而是与国家的改革开放大政策同出一路时,你的五个儿子和儿媳们被动员起来了,你的亲戚朋友和早年的徒弟们被召集起来了。土产公司西南角的几间大平房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你又沿着公路线、铁路线转过一圈,泰安、聊城、济南等地,旋即冒出几十个加工点。在此基础上,你从南方请来师傅传教,把竹编、圆编、藤编等也一古脑儿兴隆起来。不到一年功夫,你手下便形成了一个有七十多人参加、具有相当规模的竹木加工网点。真可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土产公司来了新书记,新书记大力推崇“包先生”。你得到了五万元铺底资金、六间厂房和独立的生产经营权,同时还得到了土产杂品的销售权。这一来你工商并举,越发如鱼得水。
恰在这时你遇到了一件棘手事。
那天,你正在品评福建送来的一级茉莉花茶,公司书记曹恒才领着县委宣传部两位同志找来了,说是为了响应上级号召鼓励发家致富,县里准备表彰一批万元户;经他们多方调查了解,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要你如实报一报家庭积蓄和收入情况。
“这……这……我什么时候成的万元户!”你顿时急眼了,把一杯香茶几乎泼到椅子上。
曹恒才仿佛看透了你的心思,说:“老房,你别急,慢慢算算嘛。”
“曹书记,你不想想,我就这么几个人,靠的全是卖力气,花费又大,你让我上哪儿去……”
曹恒才凭经验知道你能有些钱、能挣些钱,但他凭经验又恰恰不可能知道你究竟能有多少钱、能挣多少钱。在他眼里,你即是承包了竹木加工和土杂品销售两项业务,一年能赚个三五千块钱也就到顶了。而实际上,那不过是你出手一两批货物的进项。
“老房,这可是为咱长清县争光、为咱土产公司抹粉的事儿。”他见你执意推却否认,动员说,“再说这也是你的光荣,早些年你想光荣光荣还轮不上呢。”
话说到这份上,你不得不寻思一番了。穷了怕露穷,富了怕露富,这是从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接受的教育。何况多少年中,“富”一直是邪恶和罪过的代名词。现在世道是变了,可谁能保证以后不再变回去?一万元、万元户,对于你早已算不得什么,可对于当时的广大干部群众,实在是一个值得惊叹的数字和名称,喊出去会有什么结果实在难以预料。可曹恒才说得明明白白,这是个关系大局的政治任务,自己如果硬是坚持不报,让公司和县里的领导丢了面子又会怎样?而且,从实而言,这的确也是件光荣事,全县几十万人,万元户单单站出咱房世柱一个,谁能说咱不是个人物、没有点真本事?
一夜辗转,你终于默许了。但默许不等于不留后手,你同曹恒才等人在小屋子里憋了整整一个上午,把家中喂了几只鸡,每只鸡能下几斤蛋,每个蛋拿到市场上能卖几毛钱,以及母猪预定几月份下崽,如果下几个崽、按多少钱的价能卖多少钱等等,统统算到一起,勉勉强强凑足了一个万元户所必需的数目。
名单上报,长清县第一个万元户诞生了!这是这个远近闻名的贫困县的第一缕曙光。县里隆重召开大会予以表彰。报纸电台又是发消息又是发照片。市委书记也专程驱车登门祝贺。你一夜之间成了人人皆知的“明星人物”。
对于纷沓而来的声名赞誉,你兴奋而又淡漠,中夜思之甚至不免有些荒唐凄楚。——天知道,那时你一年的收入不下三五万元,而济南、泰安和长清的几十个化名存款单上的总额,早已超过了两位数!
新官上任,好风送我上青天
又一个春天来了,五峰山的紫藤缀满花一般的叶片,灵岩寺的塔林中汇来四面八方的游客。土产公司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一树槐花,正纷纷扬扬洒下醉人的清香。
那天头午,车间里来了一个人。五十岁上下的模样,一脸黑胡茬子,乍看像是一个粗犷的农民。他同你拉起呱儿,问过你的家庭身世又问现在的经营,问过编织行业的前景又问你一年上缴的税利和可能上缴的税利。聊过一通分手,你才从曹恒才口中得知,那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贾文青。但这件事你转身就丢开了。到你这儿参观看望的人很多,更重要的是,在你的印象中这些县太爷离你太远,而且大多不过是官场上的跑马星而已;自你记事时起,长清的县太爷换过不知多少任,可有几位真正在群众中留下过值得回味和忆想的东西?
贾文青却记住了你,并且把你当成了宝贝。
他是过了春节,从市农牧渔业局局长的位子上来到长清走马上任的。长清是个农业县,他作过二十几年农村工作,有着丰富的经验;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有能力有魄力、能够改变和开创局面的人,而他走马长清的全部使命恰恰就在这一点上。
长清那时实在穷困潦倒的可以,全县工业产值加到一起不过一个亿;全县年纯收入只有五百万左右,不够干部发工资的;省市有关部门对县财政实行大包干的特殊政策,收效也依然微微。县城则更加可怜:“石麟山下一座城,两条马路三盏灯,电影院里满天星,戏院柱子数不清;招待所建在死胡同,酒厂一开产,看哪个小子敢把眼睁!”至于发展生产、发展教育和科技事业,就更是无从谈起了。必须迅速扭转局面、改变局面,进而开创出一个蓬蓬勃勃的新局面,这就是摆在贾文青面前的全部任务。
贾文青啣重而行。上任,带领一班人马几经考察论证,订出一个“长短结合、一年一步棋、三年翻一番”的奋斗目标。随之,几项立足开发本地资源、发挥本地优势,使群众能够迅速脱贫致富的决策出笼并付诸实施。在这个基础上,经贾文青提议、县委研究同意,制订出一个“八三二一五纵横弹跳计划”。这是个听起来颇为费神、讲起来简单明了的行动纲领:八,工农业总产值突破八亿元;三,建立三大林业体系和三千亩旱作西红柿基地、豆角基地;二,发展两万个专业户,扶持二百个房世柱大户;
天知道,房世柱三个字在这儿露面了!
贾文青算的是一笔大帐。长清落后,归根结底是在一个钱上,没有钱,再雄伟的目标、再诱人的计划也只能束之高阁;当务之急,是要在发展经济的基础上增加财力。按当时的情况,你每年上缴国家的税利在五万元上下。如果全县能有二百个像你这样的大个体户,就可以在不需要多少投入的情况下,增加税收一千万;而这个数字,相当于一九八三年全县财政收入的两倍!
帐人人会算,口号人人会喊,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贾文青把集蓄长清财力的宝押到个体经营者身上,这不能说不是一个突破,不能说没有一点真正实事求是的精神和胆魄。
计划上报,并且通过各种渠道广为传播张扬,你的名字在长清越发家喻户晓、妇孺尽知了。
“世柱,现在你可是名声大大的了。有什么想法啦?”那天贾文青把你找到办公室,半开玩笑地问。
你从未希求过出名,恰恰相反,你一向都小心翼翼地躲避出名、躲避暴露自己。只是如今你已身不由己了。
“别的到没什么,”你说。“我只是觉着领导上给我的荣誉太高了。”
“是荣誉,也是责任,而且责任重大。”贾文青说,“县委对你的要求就是一条:合法经营,坚决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当然啦,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你能帮助做做扶持发展方面的工作。你做起来比我们有说服力嘛。”
你把县委的希望当做自己的任务。归德有个李孝之,赶了半辈子马车,穷得裤裆里打补丁。一次见面你说:“你牲口喂得好,买辆马车让你儿拉脚不行吗?”李孝之说:“我哪儿来的本钱!”你说:“只要你干,本钱我借给你。”在你的帮助下,李孝之父子如今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运输专业户。生产队长徐方前家里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你说:“方前,你年轻力壮作个买卖不行吗?”徐方前说:“我是想作,可我到哪儿弄钱进货去?”你说:“这好办,货从我那儿提,卖完了再交钱。”正是这个徐方前,后来成了全县的致富模范。在你的带领下,在县委的宣传扶持下,长清的个体工商户,一时有如春潮勃涌,遍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