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可避免地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满。“个体户为私不为公,房世柱姓资不姓社”的舆论蜂拥而起。你有些受不住了。贾文青说:“这不要紧,有县委给你撑腰。”他立刻组织有关人员进行考察论证。他提出三个问题:一、党中央提出发展一部分个体和私营经济,是从巩固发展社会主义出发的呢?还是从巩固发展资本主义出发的?二、个体户活跃市场繁荣经济、方便群众方便生活,客观上对巩固社会主义有利呢?还是有害?三、房世柱每年上缴国家几万元利税和管理费,这是为社会主义作贡献呢?还是为资本主义作贡献?“个体户为私也为公,房世柱姓社不姓资。”论证结果一出,种种舆论不消自散;你在思想认识上也打开了新的天地,腰板越发硬实起来。
一场风波刚息一场风波又起。那天你忽然收到一封信,要你某日某时送五千块钱到归德桥下,如果不送或者报警,就要你尝尝小刀子的滋味。贾文青知道后对公安局长说:“你们有没有战斗力、能不能保卫经济发展,就看你们能不能破这个案了。”公安局严密布署,坚守几昼夜将罪犯抓获。法院召开公判大会,从重制裁,一时不法之徒为之胆寒,世风为之肃然。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你的真正发达兴旺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安营扎寨,竹木公司有了大气象
发展需要名目名堂,总是一个编织组和土产货栈不灵,你提出要成立公司。公司成立了,但没有一个正儿八当的落脚地方,不仅业务难以开展,连个牌子也无处可挂。你向贾文青诉苦。贾文青说:“你打听着,我也打听着,有合适的地方是应该解决解决。”
这话说过不过一月,贾文青来电话了:
“世柱吗?工商银行要搬家,他们原先的那幢楼要卖,你听说了吗?”
你心下一怔。工商银行离土产公司不过百十米的样子,搬家卖楼的事儿你几天前就有耳闻。但那是一座几千平方面积的三层大楼,你的心绪压根儿就没有向那儿抛过一丝一缕。
“那可是好地方,”电话里说,“本来就是商业区,下步咱们建新城,更成了中心区。你把公司安那儿,可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
“那得多少钱,贾书记?”
“我问了一下,不少于三十一二万就行……你不要怕买不起,可以先借一借、贷点款嘛。从长远看,那肯定是合算的。”
“不,贾书记,我是想,咱一个私人小公司占那么一座大楼,会不会……”
“呃,这就是你的问题了。私营公司为什么不能占大楼?私营公司也要发展,这是党的政策允许的嘛!”
“……”不闻应答声,惟闻轻叹息。
“那好,”贾文青缓和了缓和口气。“你考虑考虑再说。不过我的意思最好不要错过时机。干事业嘛,没有点雄心壮志和长远打算不行。老太太赶集一步一挪,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电话挂死,你陷入苦恼之中。
从理智上说,从长远上说,你不能不承认贾文青的意见是对的。但自从你十几岁时提着个小篮子卖烟卷开始,把你的全部胆量和“雄心壮志”加到一起,也不过是多挣几个钱、多攒几个钱,求得一个相对富裕的日子。事业想过,尤其这两年不止一次想过,但撑破胆也无非是买几间像模像样的房子,立个派派场场的门头把买卖干起来。一下子三层大楼。一下子三十几万,那不跟国营大公司一样了吗?长清县从古到今还没听说哪个这般张扬兴隆过呢!钱是个问题,并不是主要的,三十几万,不用借不用贷你也拿得出;问题在于,一拿底儿露了不说,一旦将来政策变化或经营出了问题,你的全部家业和半辈子心血不就全泡汤了!
你去找曹恒才。他是县个体经济办公室主任,也是你的朋友。他说:“我看贾书记说得在理,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不冒大风险成不了大气候。”
你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又走进副县长董信荣办公室。董信荣惊诧地说:“怎么,你还没拿定主意啊?贾书记那儿已经给你应下了。城关后三村和好几个单位都看中那块地方了,不是贾书记在那儿给你顶着……”
你愕然却也感奋了。后三原本是个出了名的穷村,近些年才逐渐兴隆起来的。后三的干部没有你不熟悉的,人家有那么大胆魄,咱们凭什么……
奶奶的,干!人活一世不就是一口气吗?别说政策允许、县委支持不一定就垮,就算垮了又怎么样?顶多了不起回归德种地或者再蹲几天大院去!就算那样,咱这一辈子也总算是轰轰烈烈了一阵子,死了也不觉亏得慌了!
你把想法说给贾文青,贾文青高兴地连连击掌:“好嘛,好嘛!这才有那么点滋味嘛!”你把想法说给妻子和孩子们听。他们怔怔然,说不出的多少惊异和忧虑。但你决心已定。见你决心已定,他们又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
三十一万五千元当场付清——那笔巨款中只有一万七千元是你为了遮人耳目借来的——地处长清城关最繁华地带的一幢三层大楼前,挂起了竹木公司的招牌。这对于你可谓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农民和个体工商户的你消失了,新型私营企业家的你代之而生。
人员成几倍十几倍地增加,业务成几倍十几倍地扩大,营业额和利润也成几倍十几倍地刷新突破。竹木公司真正显示出一点大家气象来了。每每中夜遐思,一股自得之情悠然而生:在长清,无论怎么说,就个体和私营而言,你是创下历史性纪录的。
然而贾文青并不让你沉浸自得。他说:你一个人有了大本营不行,还得给全县个体工商户解决经营场所问题;县委决定筹资,兴建一座黄河商场,希望你能带头参与带头投资。对于贾文青的话,现在你是深信不疑了。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投资上万元,在一片空旷荒凉的野地上搭起了第一排席棚,挂起了竹木公司的第二块标牌。
竹木公司是注定要成为一个不肯安份的魂灵了。
第三节主将落马,火烧连营二十七万
政治是一项冒险的事业,中国的政治尤其如此。在以往的和现实的政治生活中,落马者乃至粉身碎骨者何止千万!中国政治家之难原因固多,粗略而言起码有三:一曰风云变幻;二曰政敌攻讦;三曰犯禁。前两条不需多说,犯禁一条专指某位领导干部初到一地或初握权柄,为了推行某种政策、开创某项事业,触犯了地方势力或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因而不得不饮恨而退,卷铺盖了事。这种事例可谓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不幸的是,贾文青恰巧犯禁。一九八七年初,在他主政三年,留下突出政绩和一系列尚未完成的宏图的情况下,抱着一肚子委屈离开了长清。
主将落马,风云突变,你和你的竹木公司顿时陷入泥沼。
“房世柱是贾文青一手扶持起来的,是贾文青的小爬虫!”以贾划线,你理所当然被划到线外。
“房世柱给贾文青送了两台彩电、一台电冰箱,要不贾文青能那么给他卖劲!”揭发批判,贾文青又多出一条罪名。使你遗憾的是,贾文青当了三年县委书记,竟然没有在你那儿吃过一顿饭。
“这一下房世柱要完蛋啦!房世柱不完蛋天理不容!”庆幸诅咒,不一而足。
于是,谣言流言不胫而走:
“听说了没有,公安局把房世柱提溜去啦!”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走私黄金让广州那边给截住啦!”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买楼的钱全是诈骗来的,检察院已经立案了,起码得判他十年徒刑!”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把楼卖了,要带着老婆孩子逃到香港去啦!”
一个依靠党的政策和合法经营发达起来的私营企业主,并没有得罪什么人,更没有作什么恶,仅仅因为某个领导人曾经给予过支持宣扬,便陷入这样一场灾难之中。这也许是只有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才能发生的怪事。
面对这一切,你的心不时发出颤抖。但你认定一条:你没有作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贾文青更没有唆使你去作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县委对竹木公司的支持很大,但竹木公司也为县委争脸了。有了这一条便生出第二条:竹木公司无论如何不能垮,不仅不能垮还要办得更好,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看一看你到底是什么人,让广大群众看一看竹木公司是不是单靠某个人吹起来的。
资金抽紧,你八方筹措;人心浮动,你忠言耿耿;货源不畅,你调兵遣将。一去三四月,竹木公司果真非但没有垮没有萎靡,反而有了新的起色。朋友们祝贺,你心里也恣悠悠的好不甜蜜。
然而,你实在是甜蜜得早了些。
五月,大兴安岭森林大火通过电视烧遍了千家万户。那一夜,你的心也被点燃了,躺在床上久久未能进入梦乡。大约下半夜三点左右,你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了:
“经理!经理!竹木加工厂着火啦!”
你翻身跃起,透过窗户朝外望去,果真,土产公司那边浓烟滚滚已冒出火苗。你大惊失色,喊一声:“毁啦!”夺门而出。
自从买了大楼有了大本营,土产公司那边只留下小四房波和一伙工人。房波两口子带着一个孩子,住在车间里用木板隔起的一个小房里。车间外是一个露天仓库,堆放着年初你从全国物资展销会上订购来的,整整五个车皮的木床、躺椅、架菜竹和竹皮子等易燃物品。火,那恰恰是足以置你于死地的凶神!
一百几十米距离,你跑了不过二十秒钟,但展现在你面前的已是一片火的海洋了。火是屋里屋外同时烧起的,干燥的易燃物顷刻间便把灼热的火舌挥向幽暗高深的天空。你脑层里滚出的第一个讯号是:这是想要我的命呀!
小四夫妻和孩子侥幸逃出,屋里只剩下一条狗,汪汪汪地,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喊。
“把狗给我救出来!”
你没有任何思索便厉声发出命令。车间可以烧,五个车皮的物资家产可以烧,有生命的东西一个也不能死!
救火的人群来了,救火车来了,某某领导来了,某某朋友来了;有人询问什么,有人请示什么,有人安慰什么,有人报告什么;你一律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你只是久久地、呆呆地站在那儿,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吸!火光映在你的脸上,黑红黑红,仿佛一尊出炉的铜塑,又仿佛是来自哪座仙山妙洞的神灵!
火烧了三个多小时,天亮时熄灭了。一片废墟,一片黑水,一片哭泣。会计走来,你得到一个准确数字:火灾造成的损失是二十七万。
打掉门牙肚里吞,好汉更需好汉当
二十七万!一把火烧掉了二十七万!
天知道那里面凝聚了你的多少心血!天知道那里面凝聚了多少人的多少心血!
县里的领导来了又走了,公安局的领导来了又走了,朋友们来了又走了,同情的或者幸灾乐祸的人们来了又走了。废墟前只剩下了你和你的妻子、孩子和职工们。他们带着满脸的疲惫、肮脏、惶恐和绝望注视着你。你何尝不清楚此时此刻,作为“老板”的你的任何举动,包括一声咳嗽一个暗示,都必然产生的结果;你何尝不想换一副钢打铁铸的心肠,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然而你不能,你无法阻挡澎湃的激流——你放声大哭起来,孩子似地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四起。泪水汇成的波涛,把清晨的太阳浸染成灰褐色了。
“不要哭啦!谁也不要哭啦!”终于你一抹泪眼,不容置疑地发出了命令,“赶快洗脸吃饭!准备清理现场!”
清水端来了,你仔仔细细洗净了脸上、脖子上和手上的每一丝泪痕污迹。
油条买来了,你没有一点食欲,但你抓起一根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妻子、孩子、职工们,按照你的样子,开始了现场清理工作。
晚上,一场“生存还是死亡”的辩论,摆到你一家人面前。
“人家这是要咱的命,咱不能为那几个钱把命都搭上去!”这是你妻子的态度。作为母亲和奶奶,她的心情不难理解。小四一家险些遇难,难道还不够吗?难道还要等到黑手再伸向其他人不成?公司不办了,咱们回归德安安稳稳过日子去!反正眼下挣的钱,也够咱们一家老小花上一辈子的了!
女儿赞成母亲的意见。一家人进入县城,她和丈夫被留在归德看守家园、耕种责任田。但她觉得就此彻底关门有些不妥,说:“我的意见把大楼还给人家,咱在城里或者老家找个地方,开个小门头就算了。”
她的话引起房波和几个儿媳妇的共鸣。人怕出名猪怕壮,如果不是竹木公司名声太大、太显眼,因而惹得某些人耿耿于怀,何至于出现这种轰天陷地的大祸?
大儿子房文、二儿子房涛等人肚里憋了满满的气,他们不赞成关门收摊,但对于能不能继续这样经营下去,继续经营下去会不会再出现类似的灾难,也不无疑虑踌躇。
十几双眼睛注视着你,等待着你的决定。
你此时心情出奇地平静。妻子和孩子们说的那些你都考虑过,并且不无同感。但你眼前出现的更多的是那些躲在暗影里的幸灾乐祸的笑脸;你知道,那些笑脸希求和等待于你的,正是你的关门、垮台、消踪灭迹!
如果说原先你兴办竹木公司,还是围绕着多挣钱、挣大钱,那么此时,钱已经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上去了。
你说:
“你们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能那么办。你们觉着竹木公司是你们开的,你们想关门就关门、想收摊就收摊,我不那么看。你们见人家点了一把火害怕了,觉得干不下去了,我也不那么认为。竹木公司办到今天这个样儿,我看是有进无退,赞成的多反对的少、想破坏的更少。他不就是烧了我一个竹木加工厂二十七万?我还有大楼,还有黄河商店,还有几个二十七万!他只要烧不光我,烧不死我,我就非要把竹木公司发达起来让那些小子们看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