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到做到。第二天,大楼、黄河商店照常开门营业。第五天,你买来几十面锦旗,摆下三千多元的宴席,对参加过救火的单位群众进行答谢慰问。而到了第十天,被烧毁的竹木加工厂原班人马被拉回归德,一个小型沙发厂随之诞生。
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人们从你的行动中,感受到了一种坚韧、一种顽强、一种从容不迫的力量。
“房经理,有人找。”
不过半月后的一个傍晚,县劳动服务公司两位经理找到门上。他们在城关北角开了一个商店,十几个人、二百几十平方的营业面积,有时一天只能卖出三块钱的货。他们几次请人承包或租赁都没人肯接。
“房经理,我们知道你刚遭了灾,有难处。你要是觉得现在不合适……”
“不用说那些!”你感受出一种潜在的挑战和激动。“你们就说打算怎么个租赁法吧!”
“行,我干啦!”二十几分钟后,你断然地作出了决定。那个决定,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长清城。
风来风来,八百里黄河安在
火烧竹木加工厂的案没有破,这在你的意料之中。一把火烧了二十七万,你不但没垮反而发展了,这在许多善良的和居心叵测的人意料之外。这使善良的人们欢欣鼓舞,使居心叵测的人感到了失望和愤懑。这种失望和愤懑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沉淀,就变成了一股风,从人所难见的角落吹上街面。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那小子把老婆蹬了,又找了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听说了没有,他和那个大姑娘胡搞,让他老婆给抓住手脖啦!”
“听说了没有,那大姑娘肚子大了,不结婚就要寻死上吊哪!”
“听说了没有,房世柱他老婆喝了敌敌畏,又要去投黄河啦!”
“……”
传言有根有梢,不由人不信;加之租赁来的第二门市部筹备开张,挂起红灯绿叶;那股原本悄悄的风,几天之内沸沸扬扬大作起来。一般相识的人见了你连忙避开,心里骂几声:“这个老不正经!”好心的朋友见了你连忙拱手称贺,叮问良辰佳期定在何日何时。县政协和县委统战部领导也被风吹得晕头转向,不得不打发人登门询问事情的究竟。
本来这股风初起时,你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这些年围绕你刮的风够多了。中国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依靠呼风唤雨来生存,风是他们的粮食也是他们的武器;中国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就是喜欢追风逐雨,风是他们的兴奋剂和生活佐料;你过于认真,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但这股风势头凶猛,越来越猛,你不得不认真对待了。那天,你和房文专程到县政协和县委统战部澄清了情况。傍晚回来,你对妻子说:“走,延英,咱们到街上看看去。”
妻子多年患病,其时也正在病头上。推托说:“我还得给孩子们收拾收拾呢,要去你自己去。”
“呃,要的是跟你一起去嘛。”
平常每天你总是忙得没时没点,加之农村夫妻没有一起压马路的习惯,进城几年,你还从未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妻子见你坚持,只好应允了。
正是春夏之交,傍晚气候适宜,街上到处都是散步的人群。你和妻子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而为了更加引起人们的注意,你有史第一次破天荒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挽起了妻子的胳膊。妻子一阵窘涩之后猜出了你的用意,也挽起了你的胳膊,同时旁若无人地与你亲热地谈笑起来。
这不亚于一场精彩的演出,在散步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你为了使骚动得以持续,从东大街走到西大街,从电影院走到县委宿舍大院,直到天色黑尽才迟迟而归。
回到家里,妻子累得一个劲儿埋怨,你却倒在床上放声大笑。
一连几天,天天如是,那股喧嚣一时的“娶小老婆”的风平息下去了。
但是你还没有来得及得意,另一股风——房世柱偷税漏税四十万的风,更加凶猛地扑来了。
推理几乎无懈可击:一样的经商为什么别人没发大财而他发了大财?一把火烧了二十七万,为什么他没有趴下反而更抖了?除了偷税漏税,他的钱还会是从天上刮下来的不成?
“房世柱至少偷税四十万!”有人作出结论。
随着结论而来的又是一片汹涌的声浪。而在一片汹涌的声浪中,一个由公检法部门参加的检查小组开进了竹木公司。
“查税可以,为什么单单查我?”你问一位负责人。
“你是大户嘛。”对方回答。
大户就应该这样?大户长清城里不是还有不少吗?你忍住流到唇边的疑问,默然了片刻说:“好,我同意查。不过查不出个明明白白可不行!”
“这小子是软驴屙硬屎,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死的滋味!”有人凶凶地骂。骂的人比谁都明白,近年由于种种原因偷税漏税已成风气。不仅个体,集体、国营单位也不例外。某地一个厂第一次被查出偷税漏税五十万,厂长不服;税务局说:“那好,咱再查。”一查数字上升到八十万。厂长还是不服,税务局又说:“那好,咱再查。”一查查到一百多万。税务局问厂长:“你服不服?不服咱们还查。”最后,县里的领导人亲自出面调停才算了事。国营集体企业尚且如此,何况你一个房世柱和竹木公司!而一旦查出了偷税实证,按照税法和刑法,你的小命可就攥在别人手心里了!
查帐,询问;每天白日来晚上走,中午一顿饭菜,送烟倒水专门一个人服务;你还必须随叫随到随问随答。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时间一天天向后推,不少职工听说你犯了大错误,很快要被逮起来了,因而不辞而别;而你也渐渐地灰心了、消沉了,烟吸的越来越厉害了(你的烟是从火灾那天开始吸起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什么事情也不想再管了。有几个晚上你连续做了一个怪梦: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魔风轻轻一旋,就把你、你的全家、竹木公司和这幢三层大楼,旋到半天云中,旋得无影无踪了。而更怪的是,每次你从这样的梦中醒来,竟然木木呆呆,连一声叹息也不肯轻易发出。
……八个月、九个月、十个月。整整查了十个月,结果终于出来了:除了一批代扣税没有按规定扣交外,竹木公司不存在偷税问题。
“老房,我早就说查查对你没有坏处,问题这不是搞清楚了嘛!”那位负责人笑容可掬地说。
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你欲言无声,欲哭无泪,心里一阵阵酸甜、一阵阵苦辣。
第四节中夜寻梦,政工师带来玫瑰色
一把火没有烧倒你,生活风没有刮倒你,十个月的“蘑菇战”却使你心力交瘁,难以支撑下去了。看着你神情恍惚、寝食不宁的神态,妻子女儿忍不住又把急流勇退、安享下半生的道理向你耳边贯输。的确,为的什么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开始听,一声不响地听;渐而有些烦躁了,渐而发起了火气:
“你们少给我唠叨!你们以为竹木公司是为我自己办的,为你们办的呀?”
奇怪!一个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问题!不是为你自己也不是为我们,那竹木公司是为谁办的呢?
“为谁?”一个愣呛之后,你反倒坦然和理直气壮了:“远的说是为国家办的,近的说是为长清的老百姓办的;再近点说,是为争口正气办的。要是为我、为你们,我早不受这个气啦!”
大话、空话!妻子和女儿并不以为然。但你无形中觉得自己心胸中辟出了另一层洞天。既然是为国家、为长清老百姓干的,受点委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总是这么委委屈屈、萎萎靡靡算怎么回事呢?
想到干,你觉得老路走不得了,非有新招法不行。经济风浪、市场风浪你不怕,你怕的是政治风浪;与工商业界人士和群众打交道你不怕,你怕的是与“官”打交道;而中国偏偏是一个到处激荡着政治风浪、到处都是“官”的国度。竹木公司要站住脚跟、要继续发展,必须在政治上重新确立自己的形象和地位,必须协调与各种各样的“官”们的关系。可这恰恰是你的弱点和短处。
有什么新招法可施呢?
那天,一张登载着步鑫生被免职和某厂评定政工师两则消息的报纸吸引了你。步鑫生垮台,你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个人膨胀,不要党的领导;而你认为在中国、在今天,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取代共产党,没有任何人能够脱离开共产党的领导而成就一件大的事业。至于评定政工师,那简直就是给了你一把打开新通道的钥匙。
你找到曹恒才。贾文青走后他的处境也不妙,但你们一直是好朋友。
“我想聘请一个政工师,你看怎么样?”
“政工师?”曹恒才翻了一记白眼。那时政工干部正是最不吃香的时候,许多企业的政治工作已名存实亡了。但他听完你的理由,连连点头说:“行,我看行!你这家伙这不是政治头脑挺发达嘛!”
你开始物色人选了。你的标准是:必须是共产党员,必须老成持重有一定政治工作经验,必须上上下下都能打得开。物色来物色去,你选中了县人大退休干部老路——五十年代中期,老路在归德担任过区团委书记,你们要算是老相识呢。
老路应聘而来,可作为私营企业的政工师应当如何开展工作,他心里并没有底儿。你提出,能不能先从成立公司党团支部入手?理由,一是公司里有不少党团员和要求加入党团组织的职工,而且大多是骨干,他们长期脱离组织或无法加入组织,对思想稳定不利;二是竹木公司作为私营公司,名义上谁都管实际上谁都不管,有了党团组织上下就畅通了。自然更重要的理由是你没有讲出来的:竹木公司有了党团组织,就算是真正在共产党领导下了,哪个再随便找麻烦出难题,就不用我房世柱个人出面说话了。老路且惊且喜找到县直机关党委和团县委。机关党委和团县委的同志觉得这是件新鲜事儿、好事儿,当即表示同意;不仅同意,还把竹木公司党团支部与县直各委办局党团支部平列,隶属机关党委和团县委直接领导。
决定宣布炸了锅。知心朋友找到你:“老房,你搞的什么名堂!建了党建了团,竹木公司不全成人家的了吗?”不少老同志找到老路:“你别给共产党丢那个人啦!你那是房家党、房家团,完全是为新资本家服务的!”麻烦更大的还是你家里人的反对。“咱们创的家业,凭什么让别人来指手划脚?”儿子们跟你提你不睬,一次趁你外出开会的机会,采取起行动:集体到各个门市部召集干部职工开会,宣布竹木公司是房家的,只有房家的人才有领导权指挥权,其他任何人说的话一概无效。你回来听说后,立即召开家庭会,对儿子们的行动提出了严厉批评和警告,并且亲自带领老路等人到各门市部重新召开会议,宣布儿子们召集的那次会议无效,竹木公司中的任何人,都必须接受党团支部的领导和监督。
“房世柱这家伙八成是吃迷魂药啦!”公司内外纷纷扬扬。然而几天后,当公司聘请政工师和成立党团支部的消息,相继见诸报纸、电台、电视台,连中央宣传部主办的《党建》杂志也专文予以赞扬时,竹木公司无形中名扬八方,无形中增加了沉甸甸的份量。连一位一度对你和竹木公司冷眼相向的县委领导人,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脸。
登台打擂,投标投出“双丰收”
海报
为了繁荣长清经济,促进商业体制改革,根据县委的指示,我局决定对下属八个公司一个加工厂实行公开招标承包。凡长清公民,无论国营集体个体单位或职工均可投标。投标者请于本月×日前与我局招标办公室联系。欢迎社会各界有志之士踊跃参加。
特此公告周知
长清县商业局
一张海报惊动了县城,你回到大本营一支烟没抽完,便接到了五六个报告。那些报告后面跟着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怎么样,咱们包不包?
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商业局所属的八个公司,从百货、五金到食品、副食品、蔬菜、饮食、服务,可谓包罗万象。改革开放以来,虽然出现了不少同类商店和摊点,但八大公司依然控制着县城(包括一部分乡村)的商业命脉,并且从不容许任何外人有染指或取代的企图。如今公开招标,并且点名允许私人参加,这对于雄心勃勃的你说来,不可谓不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标是必投无疑,首要的是弄清情况,尤其是弄清你所瞩目的商业综合公司的情况。
情况很快报来了:综合公司标底为年上交纯利润四万一千元;这个四万一千元,是商业局系统内部多次招标没人敢接的一个价码。
综合公司的前身是长清县百货大楼。两座营业楼并肩屹立,与你的大本营隔街相望。一百三十几名职工,经营着百货、五金、服装、烟酒等上千种商品。几年前,这两座大楼一直是全县的商业中心。如今尽管竞争激烈,你依然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大型商业综合公司,一年上交四万一千元利润竟然没人肯干!
就投综合公司的标!你断然作出决策。
智囊人物、法律顾问、财会能手、政界好友一齐调动起来,各种投标方案和经营方略相互碰撞推敲,终而集中成一个完整的预案:
投标数额:年交纯利润5—8万
领导形式:董事会领导下的经理聘任制
经营方略:一座大楼零售一座大楼批发
职工来源:保留现有职工同时实行淘汰制
舆论造出去了,有人兴奋有人忧虑。综合公司参与投标的总共四家,以你和公司原经理竞争力最强;而就经济势力和胆略而言,你比那位原经理更胜一筹。倘若以投标数额为主要中标条件的话,你是最有把握的胜利者。想到你一个个体户,将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国营公司,许多人的神经被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