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猫头鹰叫去吧!斜拉桥我们是认定干啦!”李守善有如咬钢嚼铁。他是在青岛海滨的波涛中长大的。父亲是一位有名的小儿科医生,脾气柔和的可以捏成面团儿。儿子却大相径庭,无论何时何事,都决不甘居人后。踢球,是校队主力;唱歌、跳舞,是学校演出队的台柱子;更拿手的还是游泳,六七岁时就敢向离开海滩几百米的深水里闯。十四岁时,他捧回了省青少年游泳比赛的一百米自由泳亚军奖杯。他参加的四百米混合接力泳和八百米自由泳接力赛,打破了全省纪录。全国少年游泳集训队选中了他,因为爸爸的坚决反对,他才没能去成。他走了另外一条路,但体育比赛赋予了他一副强健的体魄和竞争性极强的意识。在华东水利学院,他学习并不特别用功,学业也多是四分、良好。他留在老师和同学们印象中的突出特点就是好玩:好打球游泳、好看闲书——中国的和外国的小说。而正是这些无论如何难以受到恭维的特点,形成了他热情坚毅的性格和宽阔敏捷的头脑。凭着这,一起分配到测设队的大学生们,还跟在老工程师屁股后面拉计算尺,李守善已经独立完成了几座颇为像样的公路桥梁的设计。他志在建功立业,志在必得必成。现在黄河在望,千载难逢,大沽河试验桥即使是一块烧红的铁板、一枚待爆的地雷,他也不会释手裹足的。
万珊珊以同样坚定的态度,表明了自己的决心。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带着“原罪”走上生活道路的。在她没有出生和刚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曾经在国民党军统局里做过几年事。她不知道他犯过什么罪恶,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去犯。从记事起,父亲就在街道受管制,每天默默地去,默默地归,除了吃饭很少与家人见面。她对他没有多少怨恨,但也没有多少感情。她靠着国家的助学金和母亲微薄的收入上了学,身上穿着改作的旧衣服,脚下光赤着。湘江岸边的风并不总是温柔的,但她总是光赤着脚,从春光到冬,从小学光到中学。十三岁那年,一次学校组织师生参加一个宣判大会,大会开始之后,万珊珊忽然发现被押到台上接受宣判的那个人竟是自己的父亲。她惊恐万分。她不敢抬头,也不敢离开,生怕被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自己同台上那个人的关系。偏偏一个同学认出来了,指着台上嚷道:
“看,那就是万珊珊的父亲!”
立刻,几百双眼睛投到台上,又一齐投向万珊珊身上。她感到无地自容,羞愧、怨恨、委屈一齐在心中升腾。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父亲被镇压了,她回到学校后被团委找去挨了一顿批评。批评的内容是:立场不坚定。
自此,万珊珊的心灵和生命之树上,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高中毕业,她原本可以进清华、北大,但她进了天津大学。在大学,她是女篮主力,业余话剧团和合唱团的骨干,团章学习小组积极分子。但直到毕业,那闪着希望和理想光芒的团徽,也没能戴到胸前。她来到交通厅测设队后,把党组织和同志们看作亲人,生怕组织和同志们不了解自己,不严格要求自己,经常向人讲起父亲的问题;而且每次讲时都十分真诚,眼圈红红的,声音沉沉的。与她的纯洁而天真的愿望相反,她因此遭受了数不清的冷眼和厄运。在“四清”运动结束前的一次个人鉴定评定会上,一位小头面人物说:“万珊珊同她的反革命父亲没有划清界限,一讲到她父亲,她就哭。”面对这样的结论,万珊珊的心淌出殷红的血,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只能低首缄言。“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主持会议的队长兼支部书记邵子忠站起来说,“万珊珊来队这几年里,对组织是忠诚的,工作是积极肯干的,不能说她同她父亲没有划清界线。”
“哇——”万珊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哭出声来。
“看,她又哭了!”那个小头面人物跳起来,“这更证明她同反革命的感情是很深的!”
这还仅仅是个开场。“史无前例”的年代里,不仅万珊珊成了“主角”,老队长邵子忠也因保护和重用过她,多次被抓去“打四角”,几乎丢了性命。无情的现实教导和炼就了万珊珊。有人在她办公室门口贴上对联:“只许无产阶级造反,不许资产阶级翻天”。没等贴对联的人离去,怀着八个月身孕的万珊珊便上去一把撕掉。多亏爱人黄祥丰人缘好,她才免遭一顿皮肉之苦。“革委会”头头在会上敲打了她,她立刻找到办公室,说:“你要点就别含糊,到大会上去,把名字讲出来!”队里几个女同志烫了发,新来的支部书记在大会上大批“资产阶级小姐作风”。万珊珊特意跑到理发店去烫了头,回来后在办公室和院子里转上几圈;虽然她心里,也为白白耽误了半天时间而惋惜。事业,在万珊珊说来,历来就是生命的动力。她与黄祥丰合起来每月一百零五元工资,要养两个孩子、顾一个保姆,还要负担两个年幼弟弟的生活费用。多少年里,她都是穿着补钉摞补钉的衣服,啃着疙瘩头,从这个工地跑到那个工地的。她先后独立或与人合作,设计了十几座桥。有一座桥因为施工中违反规范出了一点问题,有的领导竟然说成是“阶级敌人蠢蠢欲动”。能够得到领导的信任,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这在万珊珊看来,便是无尚的荣耀和无尽的力量源泉。
面对这样的战士,邵子忠果敢地发出了进军的命令。
奔现场,飞四川,下上海。在汽车上、火车上、飞机上,在床榻边、蜂窝煤炉前、夜半的手电筒下,李守善、万珊珊捧着借来和买来的有关电算的书籍,一遍遍地钻研着、咀嚼着。在上海化工学院,他们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奇的“怪物”。他们像小学生一样,从计算机的最基本的构成、名称、操作、穿孔学起。二十多个日日夜夜之后,他们按照人家编排的程序,竟然就把大沽河斜拉桥的主要数据算了出来。又经过了几个月的奋斗,大沽河桥的设计终于完成了。这在往常,作为设计人员就算完成了任务,余下的只是向施工技术人员进行技术交底,和时常向工地上跑一跑作些指导。但这一次不行,要去工地。不是去三天五日或十天半月,而是要去两年,也就是说直到把桥建成为止。
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李守善、万珊珊,两个各自有着两个孩子的作父亲和作母亲的人哪!
然而为了斜拉桥,为了未来的黄河,为了那个电子时代,李守善的妻子周敏、万珊珊的丈夫黄祥丰,带着各自的儿女们,是用鼓励和期待的笑脸,送走两位“边防军”的。
十一月底开工,十二月底,被派性闹得针锋相对的工人勉强到齐。来年二月,高强钢索和超号水泥被“跑”上工地。七月,开始预制件钢筋预拉的前一天,被称为“土专家”的老工人刘守泉,才被从几百公里外的潍坊搬了来。手握大权的人对这项工程冷眼相向。李守善、万珊珊和四二年的鲁西南分局公路科长、即将离休的青岛市交通局副局长张级,住在抹着黄泥的芦席工棚里,带领几十名工人日夜苦战,临海的荒凉河滩上,终于出现了平整的引桥,出现了直指蓝天的坚实的索塔。
夏天,济南发生了地震。李守善请了五天假,回去安顿了母亲和孩子。万珊珊却只好把女儿文莉接到工地。作为桥梁工程师的女儿,文莉从四岁起便经常过这种生活。但这一次她怎么也习惯不过来。这儿的水是咸的,苦涩得让人舌尖发麻;晚上蚊子特多,点起蒿绳,身上还经常被咬得斑斑点点;周围是一片荒滩野地,上学要走三四里路,翻几道山坡。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说来,这的确是太艰难了。她急切地要求离开。一天下学,她用粉笔在工棚门上写下一行粗重的字:“妈妈,我要回家!”晚上回来时,万珊珊注视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禁不住搂着女儿落下成串的泪珠。
然而,必须坚持下去,为了远方的黄河!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借着金风的熏染和海潮的鼓动,大沽河上十几天前就进入了关键性的主桥安装工序——挂索。今天挂第三对索,也是最后一对。
在各种仪表的严密监视下,浮吊的钢铁长臂,把巨大的钢筋混凝土预制件搬上桥面,然后经由钢索与桥体联成一气……一切顺利。然而,临近结束时,桥上突然发出“咔嚓”一声巨响,新安装的预制件主梁,出现了严重扭转。“不好!”李守善、万珊珊一声惊呼,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事故。
这是他们最担心、最害怕的事。然而害怕是无用的,必须当机立断!
桥上的人迅速撤下了。现在应当做的是,尽快查清事故原因,并据此采取措施,化险为夷。
查清事故必须上桥。半截桥面歪斜地悬在空中,上是蓝天,下是十几米空间和海水。落到水里还是小事,倘若歪扭的桥面坠落,甚至引起索塔倾倒,后果便不堪设想。
上百双眼睛注视着李守善、万珊珊和几天前刚刚赶来的测设队副队长李文儒。
“我上去看看。”李守善说。
“我也上!”——万珊珊。
“不,你不要上。你家里还有孩子。”
你家里没有孩子吗,李守善?你的两个儿子呢?——后来周敏这样问他。他只是笑。
李守善紧了紧鞋带,把裤角衣襟扎紧,小心翼翼地上了桥面。事故的原因随即找到了:桥面整体化时,联接预制件没有按照设计顺序进行,桥体没能形成整体,巨大的重量和压力在缺口那儿失去了平衡。
必须清除被扭折的预制件,重新进行安装和联接。李守善、万珊珊、李文儒每人操着一根钢钎上了半空。一阵惊心动魄的撞击之后,主梁颤抖着恢复了原位。
金风骀荡,流水飘彩,大沽河记下了这个时刻。
晚霞点燃了远处的山峰,随着暮霭的降临,辽远的海天上,露出了又大又圆的月亮的笑脸。“今天是八月十五!”女人特有的天性唤醒了万珊珊。“咱们总得过过节吧?”
“过!”李守善掏出十元钱,又接过万珊珊递来的同样一张人民币,交给一个民工:“快,去买点酒和花生米来!”
喝着廉价的白酒,吃着花生米和从河里捉来又烧熟的鱼蟹,李守善和万珊珊的心飞回到济南的家中,飞回到浩荡壮阔、一泻千里的古黄河上。
第三节黃河梦
一月×日
黄河,久违了!作为你的儿子,作为朝思暮想恨不让你插翅青云的儿子,李守善又回到你的身边了。
我听到你爽朗的笑声,我看到你飘逸的风彩;我扑进你的怀抱,让手、脚、胸膛和一切,都紧紧地贴在你的身上。自然界虽然正是冬天,你的心永远是温融的。
曾记否,十四年前的那个秋天的上午,我也是这样扑进过你的怀抱。那时,我的全身奔流着青春的血液。那是我从紫金山下来到大明湖畔的第二天,我拉着一起分配来的同学专程前来探望你。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的磅礴的气势所震撼。我在海边长大,我从长江那儿来,海是壮阔的,长江是壮阔的;你虽然不及海和长江那般壮阔,却有着自己独特而伟大的气势。这气势,足以使你的儿子们跪倒在你的面前。
我在你的浸着浅水的河滩地里涉足,在你的绿荫袅袅的河堤上徜徉。我来到横跨你的洛口铁桥下,看着轰鸣的列车奔驰往来。我感到惊奇,却无法兴奋,因为那铁桥只是外国人几十年前在你身边留下的遗物。我踏上渡轮登上北岸,在那里,我看到了排列十多里长的等候载渡的车队。那里边有工厂农村急需的原煤、石油、化肥,也有保卫者们急需的战备物资。急得骂娘或者打瞌睡的司机们告诉我,他们每次经过这里至少要耽搁两三个小时,遇上风浪大,五六个小时也难得到达对岸。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每年在这儿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至少在五六百万元以上。那一时刻我真有些恨你。但我随即就明白了,应该恨的不是你,而是你的不争气的儿孙,尤其是像我这种理应为你插上翅膀、披上彩带的儿孙。在你温柔的怀抱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亲手为你制作了一副彩光流漾的金翅,看着变得青春焕发的你,飞上了高且明亮的天空!
别了,一别十四年,我没有再回到你的怀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十四年间,我读过多少关于你的篇章。那大禹利斧凿开龙门的传说,那巨灵踢走中条山为黄龙打开通途的神话,那花园口大堤被炸洪涛四溢的悲剧……还有,“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千古绝唱……人们都说你是民族的象征。的确,你古老浩大;你坚韧不屈;你饱经风霜;你裹着泥沙的重负奔流不息!
十四年间,我几乎走遍了祖国大地上的巨流大川。我为那里的景色陶醉过,但我心底里深深爱恋的只有你。有人说你荒蛮,没有壮丽的景色和文明的窗口。这不是偏见便是无知。请看扎凌湖上翱翔的鸥鹤吧!请看黄土高原上气势夺人的大瀑布和不似石林胜似石林的黄土柱吧!请看雄居桥山的黄帝陵和韩城岸边的太史祠吧!请看三门峡蜘蛛网似的输电线路和黄河入海口林立入云的井架吧!
但是,我仍然不得不承认,你是古老的。古老令人肃然起敬,但古老倘若不能新生,便只能成为历史的陈迹。你决不甘心做那样的陈迹。可十四年前我在这里见到的一切依然如故。你还没有腾飞,正像你所孕育的这片广袤的土地一样。